秦少游不禁问:“说了半天,沈世子做这一切的动机是什么?”
周春来撇一眼周修远,又看一眼沈知,随后大声说道:“因为沈世子要报复我周家!”
“为何?”
周春来低低一笑,眸色中有些许癫狂之色,“难道程大人没有听说过京都关于沈世子的流言吗?”
程路的脸,登时黑如石炭。
而周修远更是眸色一颤!
谁没听说过京都里关于沈知断袖的流言?
想当年沈知和周修远在国子监读书的时候,就有谣传两人关系很是亲密。
甚至还有传言当年沈知就是因为周修远而退婚。
虽然时隔多年,流言短暂平息,可如今却又卷土重来!
“因为沈世子爱慕我儿修远,而我儿修远却不好男风,沈世子一腔痴心错付,因爱生恨,因此今日才要给周家套上一个欺君之罪,让我周家永世不得翻身!”
——轰!
这才是真正的一石激起千层浪。
周庭芳先前还淡然听着,此刻终于微微变了脸色。
周春来的底牌…杀机毕现!
只要能证明沈知是因爱生恨,今日这一切都是他自导自演的大戏,那么周家欺君之罪便会被模糊,甚至是成功脱逃!
相反沈知名声保不住不说,甚至还要落下一个欺君之罪。
就算陛下再宠爱沈知,可天子之心,谁敢揣测?
一个不好,便是万劫不复!
“周老爷子自己也说,那是传言?既是传言,如何能当真?”
周春来盯着周庭芳阴恻恻的笑。
似乎早已料到她有此问。
“我说这是流言,不过是为沈世子保留些许颜面罢了。不过既然沈世子苦苦相逼,我也不想再顾忌往日情分。”周春来缓缓走到周修远身边,而那周修远面色越来越白,额前隐约有冷汗浸出,那双眸子中的不安渐渐扩大成惊惧。
果然。
佛祖听不到他的祷告。
周春来的手重重压在他的肩膀上。
“谁说没有人证?”周春来捏着周修远的肩膀,捏得周修远发疼,“修远便是证人——”
周修远瞬间感觉到所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好奇的、惊讶的、不屑的、探究的。
甚至那柔嘉县主看过来的眼神里…透着一丝怜悯…
周修远只恨不得想逃离这个地方。
偏偏周春来还望着他笑,一脸鼓励之色,“怀恩,你莫要顾忌同窗之谊,如今不讲情面的是沈世子,你也不必为他留着颜面。不妨告诉大家,当年沈世子是否对你情难自抑——”
周修远惊愕的望着周春来。
父亲…要让他在这么多人面前开口说他和另一个男子的情事?
难道父亲不曾考虑过他的名声?
难道父亲不曾考虑过他回去以后如何跟公主相处?
周修远脸色难看至极,不肯往前,只擒着周春来的一缕衣角低声哀求:“父亲…别逼我。”
周春来面上愠怒一闪而过,随后道:“我儿仁慈,不愿意陷沈世子于不利境地,但你要知道…妇人之仁…是会坏事的。”
周庭芳嗤笑一声,“看起来周老爷子并没有证据证明沈世子的动机。何必勉强驸马爷帮着你一同做伪证?不如你们父子两回家商量好说辞以后再来行诬告之事?”
周春来道:“公道自在人心!若是德惠师父的话不足以证明柔嘉县主和沈世子勾结串通陷害忠良,别忘了还有相国寺的那位主持!他定能确定到底是谁手眼通天,能在禁军眼皮子底下将县主留在相国寺内!我周春来愿对天发誓,所言句句属实,若有虚言,天打雷劈!”
周庭芳大笑一声,衣袖一甩,眉目间全是粼粼的寒意。
“既然如此,我周芳也敢对天起誓,若我和沈世子串通陷害王世子落水再将他救起,欺骗太后娘娘和陛下,全家死绝、被一箭射死!”
沈知转过头来。
那秀气的眉毛紧蹙。
盯着那一脸愤慨的小娘子。
沈知阴沉着一张脸。
周庭芳向来如此,她不敬鬼神,随意发誓,上次在秦府外也是发誓绝不动张平一根手指头,结果转瞬就让人一刀结果了他。
沈知蹙眉凝思。
谁知忽而又笑出声。
全家死绝?
一箭射死?
沈知确定…她是在诅咒周家!
程路诚惶诚恐的问:“世子爷…因何发笑啊?”
沈知摇头,“我在笑……今日这案子怕是没办法善了。”
话音刚落,就听见一阵锣鼓之声,硬生生撕开人群之中的口子。
紧接着,一顶软轿停留在正大门口。
正在众人诧异之时,沈知却在她身边附耳道:“做好心理准备。陛下派人来了。”
周庭芳心底微微发颤,“你请来的?”
沈知摇头,笑着低声道:“正因为不是我请来的,所以才要周娘子做好心理准备。”
果然。
软轿中走下来一人,身着绛紫色补子,袖口宽大,头顶红顶花孚帽,皮肤白净,面若无须,面容亲和却不怒而威,很是儒雅斯文。
周庭芳认得此人。
此人正是宫内黄门总管曹瑾之。
因性情温良和周到圆滑而广结善缘。
即使对没有品阶的寒门子弟,他也是极为客气有礼。
因此无论是前朝还是后宫,对他也是极为客气。
那曹太监入门后率先对沈知、周修远、周庭芳三人行礼,随后才对程路说道:“程大人,今日这案子个中明细已经传到陛下耳朵,陛下怜你夹在中间腹背受气,不好断案,因此特命我来相助。”
程路立刻跪倒。
跪得十分如释重负。
若不是大庭广众之下,他真是要涕泪横流。
“陛下……圣明啊!!”
“众人听旨——”
一声细长尖锐的声音响起。
噼里啪啦的立刻跪倒一屋子人。
“今日这案子前后,朕已大致知晓。既然两家互相攀咬,都有人证物证,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先暂且搁置,容程路细细查明后择日审判。驸马和其父暂时先回各自府中,驸马不得外出。柔嘉县主身涉要案,暂且收监关押。程大人进宫面见,沈知…”
那太监低咳一声,模仿着皇帝说话的强调。
“沈知,立刻给朕滚进宫里来!”
周庭芳面色一顿。
而周春来却以一副胜利者的姿势望过来。
一个只是回府软禁,一个却被打入大牢。
高下立判。
沈知只能立刻进宫。
他一个眼色,常乐便凑上前来。
沈知低声嘱咐,“我担心今日之事还有变故,去叫李观棋来。就说……”
他声音忽而低沉。
望着那小娘子单薄瘦弱的背影。
眼底满是担忧。
“就说周芳先拜托给他。让他务必想办法救出她来。”
常乐忧心道:“那世子爷您呢。这欺君之罪非同小可,要不属下先回勤王府请王爷速速入宫求情?”
沈知爽朗一笑,“怕什么。大不了褫夺我这世子之位,陛下总不至于要我的性命。”
而周父周母骤然听闻女儿要被打入大牢,生怕这把火烧到自己身上,连忙往后退着,颤颤巍巍的撇清着关系。
“别抓我们,她早就被我们卖给了张家,不是我周家的人!她犯的事跟我们无关…别抓我们…”
那苗氏早已被今日场面吓得如鹌鹑般蜷缩在角落,此刻听见周父周母的话,登时大怒道:“放你娘的屁,我早就将她休弃,她也不是我张家的人!这砍头还是凌迟,总不能算在我张家头上!各位军爷,你们只管抓她,这件事…可不关我的事啊——”
苗氏说着,急不可耐的往外跑。
围观百姓这才看清这帮人嘴脸,纷纷嘲笑。
“哟,刚才不还是一口一个儿媳女儿的吗,这刚出事就迫不及待的跑了?”
“这什么爹娘,案子还没判哪,倒是先急着撇清关系。”
倒是周庭芳站在人群中,她一身烟霞色对襟褙子,神色浅淡,不卑不亢,很是从容。
她还对那周父周母说道:“父亲母亲不必担心。我相信陛下一定会还我一个公道的。”
周父周母吓坏了,直往后躲。
哪里还敢肖想林大带他们来时候许下的什么穿金戴银呼奴唤婢的承诺。
京都水太深!
一不小心就要淹死他们!
周芳刚刚还是什么县主,现在就成了阶下囚。
欺君之罪啊——
“你…你…你不是我们女儿,你走远一些,军爷…快快快…快抓她下大狱…”
“这门亲我们不认了…不认了…快将她抓走…无论是砍头还是流放,请各位贵人们重重的判!我们可是冤枉的!”
周庭芳笑笑,对身边那府兵问道:“要戴上脚镣手铐吗?”
府兵摇头,神色却仍然恭敬,“县主,这边请。”
“好。”
沈知遥遥看向人群中的那抹身影。
她身后跟着十几个府兵。
她那身烟霞色的褙子在阳光之下,仿佛熠熠生辉。
她背挺得很直,头发一丝不苟,神色从容淡然,她微微俯身,正和翠儿说着什么,翠儿红着眼,周庭芳许是在安慰她。
人群中,沈知一眼就能看到她的脸。
他们分割两半。
他要去皇宫。
而周庭芳却要入狱。
这是个不妙的信号。
至少证明…陛下心中更相信周春来的话。
现在想来,周春来此人还真是颇有心机。
不愧是周庭芳的父亲。
也是。
周庭芳天赋异禀,聪慧异常,其父亲又怎会是平平无奇之辈?
沈知收回视线。
车轮缓缓往前。
不知会将他们二人拖到哪里。
不过这一次。
他一定能护住她。
伴随着当事人的离开,府衙前围观的老百姓也渐渐散开。
周家小厮将马车驶过来,父子两一前一后上了车。
周春来走在前头,一坐下便换了脸色。
他双手置在双膝之上,缓缓摩挲,一双厉眼时不时的看向周修远。
他憋着一肚子火,却耐着声音道:“若是你刚才痛快一些,只要说上一句沈知曾对你有过情谊,或许就能给沈知致命一击。”
周修远低着头,蜷缩在角落里,默不作声。
“你可知,这一次凶险万分,若沈知不死,死的便是我们!”
周修远缩着脖子往后。
似乎不愿面对周春来的疾风暴雨。
周春来一看见周修远那畏手畏脚的模样,心火更旺,胸脯瞬间急剧起伏,“妇人之仁!你非要害死我们全家才作数是不是?!”
周修远忽而一楞。
抬眸。
眸光清澈。
深处却有一抹浅淡的嘲讽。
“要害死全家的不是父亲吗?”
周春来怔住,“你说什么?!”
“当年若不是父亲心高气傲,贪恋权势,庭芳她何至于要女扮男装,一路考到京都来?不是父亲说只有考中进士,咱们全家才能重回京都,将从前欺辱我们的人踩在脚下吗?这一切的一切…不是都按照你老人家设想的在走吗?父亲何时何地问过她一句,她喜欢什么?父亲又何时何地问过我喜欢什么——”
“逆子!”周春来气得脸色发红,抬起手来,“你无非是喜欢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商贾之术!能挣几个钱有什么了不起,到头来还不是被别人踩在脚下!商户,终究是贱籍!”
那巴掌…颤抖着…却终究是没落下来。
周修远直挺挺的迎面而上,难得不避不让,“那她呢?你可曾问过她愿不愿意,她喜不喜欢!”
“别再提一个死人!”
“她死了吗?”周修远嗤嗤的笑,“她哪里死了?父亲不妨睁开眼睛看看,如今京都里的百姓都在议论她,国子监还保留着她的手稿,她的好友亲朋都想杀了我们为她报仇,她明明还活着!她到现在还阴魂不散——”
“父亲,我有时候真羡慕她。”
周修远苍白着嘴唇,眸色晃动,显出一丝痛苦。
“人死了,一了百了,什么烦恼忧愁都没有了。”
“我如今才知,她这一生有不容易。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就如同孤身走在钢索之上,甚至每日睡觉都不敢闭上眼睛,生怕哪一天东窗事发,吊在头上的刀‘哗’的一声就落下来了——”
“父亲…你就不觉得累吗?”
周修远的眼睛清澈而哀伤,目不转睛的盯着周春来。
仿佛要将这十几年的痛苦全都散出。
周春来闻言沉默。
随后重重的叹息。
他的手落在周修远的肩上。
声音悠远。
“儿啊。你是不懂…那种被人踩在脚下的滋味。你若尝过,便知一个人若无功名护身,那他这一生就如蝼蚁,随便一个人就能够将你捏死,而你死生无息。”
周修远忽而笑。
冷冰冰的。
仿佛一刀劈开周春来。
“父亲…舟山那位张县令让你捡地上的馊饭…就当真让你记恨这么久吗?你已经让他家破人亡,还不能够平息心中的怒火吗?”
周春来脸色登时一变。
他的手缓缓垂落。
这一刻,他忽而明白。
周家没有蠢货。
包括眼前这个怯弱的,让他最看不起的大儿子。
周修远或许软弱仁慈,却并非愚蠢。
他敛了神色,似乎不想说起这个话题,只背过身去,声音沙哑,“今日这案子还不算完。陛下一定会召你前去分辩,那将是我们周家最好的机会。怎么说,说什么,你心中要有分寸。”
周修远抿唇。
不赞同,却也不反对。
他低着头。
双肩习惯性的紧绷着。
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沈知既然已经知道所有真相,那他就不能留。他想置我周春来于死地,那就算我死…也要拖他垫背。”周春来掀开车帘一角,望着外面人来人往,心里盘算着今日府堂的案子不知要在京都掀起怎样的滔天巨浪。
他冷笑一声,“世子便杀不得吗?谁敢拦我的路,我便要谁死。”
周修远提醒他道:“父亲,沈知进出都有符兵保卫,寻常人近不得身。”
周春来面色阴恻恻的,“虽说杀人…一定要用刀?”
他指了指周修远的脑袋。
“真正不见血的杀人法子,得用脑子。只要用脑子想,这世上便没有杀不了的人。”
周修远忽而眸色一顿,“父亲,周庭芳…到底是不是你杀的?”
周春来狠狠拧眉。
一拂衣袖。
“为父在你眼里便是这样不念亲情之人吗?”周春来看着周修远那双平静的眼睛,只觉得心口一股恶气,“杀她的人不是我!我在你面前发过誓,不取她性命,你不相信为父,总要相信神佛吧?”
周修远微微抿唇。
凝思。
沉默。
他知道父亲瞧不上自己。
所以他没跟父亲说起。
有时候欺君之罪这个东西…端看皇帝怎么想。
陛下偏爱沈知,沈知即使犯下滔天大罪,陛下也会睁一只眼闭只眼。
而周家…却不同……
不过。
这些都不重要了。
他只知道,这样无法喘息,每日担惊受怕的日子,很快就要结束了。
或许砍头。
或许流放。
或许极刑。
都无所谓了。
恶果亦是果。
父亲不累,母亲不累,可他…这颗心…已经疲惫不堪。
很快,程路和沈知两人来到了建章宫内。
大魏朝皇帝沈德平一身明黄色纱袖四团金龙蚕丝衮服,一身威严,他坐在龙椅之上,龙头几前堆满文书。
太监通传后,两人入内。
程路目不斜视,颤颤巍巍,显得十分拘谨。
倒是沈知无知无觉,即使今日流言纷纷,他却依然泰然自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