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浮萍才以天下为家,随波而定,随风而止。
金家没了,金卯成了无根树,他该在顾海落刀后就去死的,他做得到。
可那小少年跪在雪地里求陛下留他一命,求他活下去。
他当时没见过九皇子,但顾海把他提去动刑时告诉他:“是九皇子替你求的情,你得活下去,无论前路如何艰险,你首先得活下去。”
死了一了百了,荣辱血泪都在长刀下化作泡影,那是真的轻快,也是真的不值。
活着起码还能看到一点转机。
顾海说:“你是金家人,纵然深陷泥沼,也别丢了金氏的情义。”
荆轲刺秦是情义,伯牙绝弦也是情义。
贺寅救了他,按金家的规矩,贺寅就是他的生死交。
他得用命来还这个情。
那一世他把这个人情还完了,这一世若无利益纠葛便两不相干。
可他拿秦老怎么办?
老人家听他说完那句话后,哭得肝肠寸断。
“金百年!你生了一个好冤家!”
“老夫这辈子从没像这般低声下气,还要我怎样呢?”
“我错了还不行么!”秦老先服软了,老泪纵横的望着金卯无动于衷的脸,“阿奴,是爷爷错了!我不该打翻那骨灰盒子!”
“我还活着,你怎会没家啊?!”
“休要再说这般伤人的话了!老夫、老夫白发人送黑发人,只有这么点念想啊!”
明叔在旁边劝道:“阿奴,回去吧,先生听闻你在明溪皇庄前被长陵公主掴了脸,愁得一夜没合眼……”
老先生当时天没亮就提着剑,由江东北上中原。
他嘴上骂得很凶,说要把金卯这个败坏家风的害群之马大卸八块。
可他去了三里巷,也只是嘴上骂咧一通、抽了金卯几个手心而已。
他本以为崔兰会把金卯护好的,可崔兰太不争气了。
所以他远赴千里,来京城给孙子撑腰,还带了个江东大名士一起——他太老了,指不定哪天就要断气。
怕自己死后金卯没人管,特意带周景舒来,其实有托孤的意图在里面。
周景舒知道秦老的打算,当年她没能救下萧褚,自该护着萧褚的孩儿。
金卯望向秦老:“爷爷,您没错。”
他端着水盆,平静道:“错的是爹爹,他不该招惹我父亲。”
这样一来,他和金爽就不会出生,自然也就没人去找萧褚的尸骨,也没有人一门心思的想把萧褚跟金琰合葬到一块。
假如世上没有金卯,秦老早上也就不必动气,晚上也用不着来集舍低三下四了。
金卯一番话又让秦老想起萧褚的诸多无奈,良心就被揪了一下。
“……他们的事,你别管。”
“老夫和萧褚向来都是那样相处的,他泉下有知,肯定不会生气……”这话说得有点心虚,毕竟他差点把人家的骨灰扬去烂水沟。
秦老几步过来,拉住金卯的手,含泪说道:“把盆子放下,跟爷爷回去,昂?”
金卯摇了摇头:“我下半夜要值夜,爷爷,您自请回。”
秦老当即找了几个厂役问清虚实,知道金卯竟然用假话敷衍他,老人家心里说不出的酸楚。
“先生,夜深了,”明叔说道,“不如等他明天气消些再来。”
“不可!他那个气是越积越多,明天来就要喊我秦老先生了!”
秦老急跳脚跟进屋去,百般哄劝:“你、你隔壁那个病患,你不去看看?若是今晚就病死可就不好了。”
金卯抬抬眼皮:“这与我无关。”
“怎会无关!他病得厉害呢!”
金卯淡淡道:“那爷爷给他托句话,叫他给妻子去个信,别让人家等了。”
秦老嘴唇一哆嗦:“他有妻子?”
“嗯,是云间的女子,他把人气回娘家了,自己瞒着病情跑来这里……”
“哎呀!”秦老等不得金卯说完,怒道,“他是这样说的?!”
那狗皮膏药的九皇子,竟然这般阴险!
京中都没有人家敢把女儿嫁给他,他哪里来的妻子?!
还云间!
跑回娘家的云间人不就是眼前这个跟老头子怄气的坏东西?!
秦老咬牙切齿:“他竟有妻子?可笑,哼哼——”
才家暴完,又躲在隔壁调戏枕边人,贺寅那獠无耻之尤,由此可见!
金卯看了秦老一眼。
秦老急得团团转,忽然计上心头,眯着眼说道:“好啊,阿奴今晚且先在此歇息,明日一定要回家,明日是你周师叔的生辰。”
金卯:“……”
*南楚,走夜路的周景舒突然打了个喷嚏。
金卯望着老人家沧桑枯瘦的脸,暗暗叹了口气。
“好。”
秦老得到答复,连忙跑回寓所。
他抱着自己的枕头,轻轻爬上金卯的床,幽幽盯着那颗小墙孔,弄出点动静,显示有人来将息了。
他倒要看看,那小畜生是怎么哄骗人的!
秦老睁着眼,只等贺寅开腔就劈头盖脸骂过去。
他等啊等。
蜡烛都快燃完了,隔壁才传来一点动静,吱吱呀呀的。
秦老眼睛一睁,这玩儿在床上练功?
他侧耳细听。
女子黏黏腻腻的开腔说道:“尚书大人,您把妾养在这,不怕被夫人发现么?”
兵部尚书:“家里是本大人说了算,等她死了就把你接过去。”
“如此,妾身便等大人好消息了。”
吱吱呀呀的声响又连续起来,秦老眼皮狂跳。
女子突然惊叫一声:“呀!罩子后面有个洞!”
秦老黑着脸,那小畜生竟然搞调虎离山之计!
他把兵部尚书骂了个狗血淋头,兵部尚书提上裤子忙跑不迭,连夜把外室移去别处。
秦老提着剑在寓所各处骂了半晚上,却不知贺寅现在藏在哪里,只得扼腕长叹。
翌日清早,寓所门外来了个年过半百的跛脚老道。
道士旁边跟着一个带剑青年,以黑布蒙着眼,长发披肩,周身气势凌厉逼人。
这个奇怪的组合让旁人多看了几眼。
两人站在秦老寓所前,明叔给他们开了门。
“支道安!”明叔惊道。
跛脚道士脸上布着风霜,透过五官,依稀可见年轻时的光彩,他笑起来。
“公孙兄别来无恙,贫道路过神京,特来拜望。”
明叔感慨道:“道长为山中日月醉神,三十年不下山,还以为你把故人都忘了呢。”
“三十年过去了,公孙兄这身怨气还没散,可见兄比河东水还长情些。”
明叔没理会对方的打趣,看向青年:“这位是……”
青年皮肤森白,嘴唇猩红:“在下的名字只告诉死人,丞相见谅。”
支道安笑了笑:“公孙兄别跟他一般见识,他打小就是这样没礼貌。”
“他和萧褚是同母兄弟,你叫他管祈便是,说是昨晚萧褚托梦,要他来看阿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