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卯迎着絮絮寒风,从君淑营帐里出来时,收到死讯的君茗、阊阖疾跑着穿过金卯,扑进大帐。
“阿姐!”
“淑姑娘——”
金卯回身望向帐内。
床边灯架上,萧完点燃的那两根红烛摇曳、绚烂,烫化的烛泪如鲜血般缓缓滴下铜盏。
萧完跪在君淑床下,紧紧抓着她一只手,头靠在她手边。
他半身是血,笑道:“你进宫时,我只能送你到皇门外,黄泉路,我可以陪你走到底了——”
这对不道德的恋人在世俗中分散,终究又在死亡里重聚。
金卯蓦然仰头,烫着眼眶看向头上这片星河。
星光下,有人追着光溺亡,有人向死而生。
一场雪落下来,叛军大营全缟了素。
贺筹顶着风雪跨上马背,遥遥看了君淑的营帐一眼。
“好感人,连蝼蚁都知道给心上人殉情了。亚父什么眼光,偏偏就看上萧褚那个贱人,宁愿去南风楼给男人往死里压,都不愿抹脖子干净收场,平白玷污了亚父的清名。”
金卯咬着牙,骂道:“放你娘的屁!若不是你家死老头子坏事做尽,他用得着进南风楼?!”
他跳起来,扬起手狠狠往贺筹脸上掴去。
连环巴掌纷纷穿过贺筹脸颊。
贺筹向旁边的亲卫说道:“召集南楚海寇,是时候去会会孤那小九弟了。”
亲卫沉吟道:“君淑一死,南楚恐怕不愿参战……”
贺筹策动坐下的马慢慢走起来:“不还有个春宴在么?她娘一心想让她当女帝,底下那哼哈二将怎么着也要了结亡者心愿啊。”
不出他所料,君茗她们同意出兵了。
金卯望着两路大军包围京城,忧心忡忡的跑进皇宫。
贺寅明显记得从前的事,以他的脾气,决计不会给这些人留喘息的余地才对。
可他登上皇位后,非但没对贺筹温玉等人下死手,反而任其滋长,养寇为患。
金卯扪心自问:贺寅这狗东西会坐以待毙?
除非他别有所图,故意为之!
金卯快步来到乾清宫外。
前方,温玉撑着刀跪在贺寅面前,一根银丝穿透他的身体,血流满地。
温玉揩掉嘴边血迹,听着外面的厮杀声。
“我杀了老皇帝。”
贺寅收回银丝,甩掉上面的血渍:“养不熟的狗。”
温玉摇摇欲坠,抽了口气,强撑着:“可惜没能杀掉你。”
他心脏被捅穿了,眼下只能等死而已,贺寅就没跟他废话,转过身快步向宫门走去。
然后在门前停步不前。
金卯站在贺寅旁边,轻声道:“你出去啊,你不出去,他就该把萧城背走了。”
“你要放任他去死么?”
贺寅垂着眸,一颗血珠从指间滑落。
他掐烂了自己的手心,可他毫无感觉。
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眸凝望着万古长天。
“阿奴——”
金銮殿上陡然静下来,那小太监踩着满地血跑上大殿,脸色惨白的望着龙椅上的人,然后张开双臂,用那单薄的躯体挡住乱军。
宫门前,贺寅垂下头。
金卯拇指死死摁着骨柄,眼睛猩红的盯住贺寅。
他向贺寅说道:“你再不出去,他以后就该恨你了。”
“你不去我去!”
金卯咬牙撇下贺寅,大步朝外跑去。
他跑到半路,无力的顿住脚。
他只要抽出骨刀,就能结束这境中的悲剧。
可那样一来,现实世界该怎么办呢?
永远拽着众生,陪你和贺寅在这两个破世界里无限轮回?
你的担当呢?
金卯红着眼眶回头,跑去贺寅身边骂道:“支道弃是个挨千刀的!他死后要是不下刀山地狱,一定是贼老天瞎了眼了!”
外面,小太监把人背出去了。
贺寅艰难转身,一步一步走向地下室。
他怕自己控制不住跑向那踽踽独行的小太监,坏了阿奴的大事。
于是他关上厚重的石门,缓缓把金卯挡在门外。
“阿奴——”
门外的人定定望着贺寅。
贺寅视线慢慢抬升,最终在金卯眼部位置顿住,轻声道:“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金卯睁圆双目:“你跟我说话?”
贺寅在门缝间隙即将闭合时,半边额头抵着石门笑了起来。
阿奴为了杀掉支道弃,就算要跑到五百年前也在所不惜。
你爱他,爱到替他去死一百次也甘愿。
所以别给他拖后腿,别让他一次次跑去那么遥远的时空里。
他那么单薄,力气又小,跑得又慢,在那个世界里被别人欺负了可怎么办啊?
贺寅眼中泪光忽闪,笑道:“失败了也没关系,大不了再被你丢一次。”
*
乱葬岗,小太监把背上的男人放了下来。
一只野狗在远处张望,他扔石子把狗撵开,转过头来看了男人一眼,用手刨开泥土。
他那么怕疼,手上指甲断裂流血了,他都没停下。
金卯缓步朝乱葬岗走来。
小太监把那酷似贺寅的男人埋在土坑中,堆砌了一个半人高的土包,接着便蜷着身子躺在土包面前。
万片飞雪从阴沉云层里洒下来,冻得小太监几乎失去知觉。
金卯咬着唇,静静等支道弃现身。
他四处紧盯,一回头,那白发道人却不知从哪里跳出来的,已经立在小太监身前了。
此人浑身素白,只有一片梅红色的冰花在心口上绽开,像是血,又像绣上去的花纹。
支道弃冰冷的眼神里有丝疑惑。
他用那苍老的声线问小太监,要不要救里面的人。
小太监爬起来,颤抖着,抬眸望向那道人。
他一脸走投无路的可怜相,膝行上前,离支道弃只有半步距离时蓦然从袖子里抽出一把刀刺向对方。
金卯眸光惊裂。
不对!
这小太监怎么会刺杀支道弃!
除非对方知道这里是境中世界!
他一个无所事事的小太监,何从得知?
贺寅!
除了贺寅,这个世界里的人还有谁会杀支道弃?!
小太监一击不成,又攥着刀继续往支道弃心窝子捅。
支道弃两指夹住匕首,透明冰霜倏然覆盖匕身。
他手向外一偏,轻轻将匕首折断。
支道弃垂眸望着被无形力量压跪在地的小太监,无声省视着对方。
小太监用那轻细的声音冷冷道:“他说的没错,你果然出现了,妖人!这世界上,应该没有人能杀得了你——”
支道弃:“他,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