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牡丹阁院子里进来的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嬷嬷。
或许是一直在外头的园子里干活了,这嬷嬷并没有见过这么多小主,进到正殿里,眼见着有点紧张,不敢大着动作左右张望,眼睛却不断来回瞟。
到了宜修和各位小主面前,这嬷嬷才把头低下,不敢抬头。
“福晋面前不用紧张,有什么话直说就是。”
剪秋开口,因为此处是牡丹阁,其余小主开口未免有些不知礼数,而若是宜修亲自开口询问,则又有些失了威严,因此由剪秋代为开口询问再合适不过了。
“是。”那嬷嬷对着宜修又是一拜,这才开口。
“园子里的事向来不打紧,原本无需福晋操心。可这件事非比寻常,奴婢不敢不来告诉福晋。”
那嬷嬷先说了,为何一定要来告诉宜修这件事,随后长呼一口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将事情娓娓道来。
“福晋也知道,今年夏天里园子上来了一名女子,王爷传话直说要奴婢等好生照看,却没说明身份。我等虽然疑惑,却也好生照顾着那位姑娘。谁知今日早晨,那女子突然有些恶心反胃,就找了大夫来看。这一看不要紧,谁知大夫竟说那女子有了三个月的身孕,奴婢惶恐,又不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所以特来回禀福晋。”
这位嬷嬷知道这女子或许是为王爷或是其他主子所不喜,因此才被送到园子里去的。
正因如此,这嬷嬷虽没有苛待于她,但对她也并不十分尊敬。
若放在平时,恐怕府里的主子们再也不会记起园子里还有这样一个人在,像她这样没名没分的,也算不得正经主子,平日里敷衍敷衍也就过去了。
可她突然有孕,这事可就不是这嬷嬷能管得了的了。
若是这女子诞下王爷的血脉,母凭子贵,那自己可不得遭受报复了吗?
想到这里,这嬷嬷顿时吓出了一头冷汗,赶着往王府里,找王爷、福晋这样的主子拿主意。
在座的各位无论是位份高低,俱是倒吸了一口冷气。
在场的许多人都是已经忘记,园子里还有一名女子的事。
更让人意外的是,那女子只与王爷接触了一次便能有孕,这可是羡煞众人了。
“嬷嬷且慢,那大夫医术如何?那女子身孕可是当真么?”
殿中的众位小主顿时像找到了救命稻草一般,看向宜修。
是啊,或许是误诊呢?还是福晋冷静。
“此事应该无误,奴婢当时也以为是误诊,于是又另外找了一位大夫,也说那女子已经有孕三个月。奴婢不敢耽误,立马就来府里找福晋回话来了。况且,奴婢看那女子的肚子,的确比刚来园子的时候大了不少。
那嬷嬷的话就像是给众人浇了一头冷水。
不过宜修接下来的话,却让众人均是暗中松了一口气。
“王爷既然把那女子送到园子里,那依旧还是你们照顾。等我将这事给王爷说了,再由王爷下决断。你先下去歇歇,今日便回园子里去吧。”
“是,福晋。”随后便由绘春把她带下去,让她喝茶歇歇,再嘱咐她几句话,就让她回去了。
宜修座下的诸位小主放心,自然是因为福晋得知那女子有孕之后,没说要把接到王府,更没提及要给她一个名分的事。
宜修素来就以宽厚的形象示人。府中女子有了身孕,宜修从来都是立即就安排好一切,赏赐更是一点不会少,哪里还需要请示王爷的意思。
通过福晋这番话,她们也能从中明白一些王爷的意思。也就是,王爷并不待见园子里的那名女子,即便她有了身孕,王爷不喜欢的心思也不会改变。
这样的孩子,即便生下来也不会讨王爷欢心,因此大家也都放下心来。
那嬷嬷放心的理由,也大概如此。
首先是知道了,那孩子的确是王爷血脉。
不过,即便那女子有孕,听福晋语气她能母以子贵的机会并不大,因此也就报复不了自己,那嬷嬷也能放下心来。
不过,那女子毕竟有孕,怎么说那嬷嬷往后对她还是要再恭敬一些的,绘春把她待下去就是说这件事的。
宜修也看出,那嬷嬷平日里对待那女子肯定说不上用心侍奉,否则怎么在回禀她有孕的喜讯之时如此慌张呢。
在王府里头,有宜修看着,是绝不会有苛待一事发生的。
可那园子毕竟隔着小半个京城,宜修确实心有余而力不足,有些欺软怕硬的事也不稀奇。
平日里也就罢了,偏偏那女子有了身孕, 这事情就大了。
因此必须得让绘春去提点几句,让这嬷嬷往后好好伺候那女子,园子里可千万不要有闲话传出。
绘春带着那嬷嬷往自己房里去,喝杯茶歇一歇。
“嬷嬷可知道吗?”
那嬷嬷一听,福晋身边的绘春姑娘有话要说,喝茶的动作顿时停住,竖起耳朵仔细听着。
“园子里那位虽然不能来王府,是有些不体面。可孩子毕竟无辜,总不该受苦,您说是吧。”
剪秋这话就是提醒嬷嬷,免得她刚才没听懂福晋的意思,回去不知道该怎么办事。
福晋方才说,要回禀了王爷才好下决断。
就是顾及那女子腹孩子的意思,王府子嗣本就不多,这个孩子虽然说来得有些不光彩,可要是无缘无故没了,恐怕不光福晋要受德妃娘娘训斥,就连王爷也要受言官弹劾。
“正是如此,正是如此呢。绘春姑娘,我知道了。”
说了正事,绘春也不急着走,反正福晋那边有剪秋照应。
绘春又和问了嬷嬷一些园子里的事,见她歇得差不多,给她招呼了一辆马车送她回园子里去。
绘春和那嬷嬷走出了牡丹阁的正殿,原本还热闹说话的众人,此时也没有一个人还有兴致聊天。
宜修的眼神巡视一圈,见年世兰的面色凝重,出言安慰。
“今日王府里有这样的消息,也算是喜讯。你们或入府早,或入府晚些,都不打紧,有孕一事本就要看天意。我相信,咱们王府里都是有福之人,定能心想事成的。”
也不知众人都听进去了没有,宜修也不在意。
看大家没了兴致,今日请安也该散了。
“今日若没什么事,大家就此散了吧。”
殿内的众人一齐起身,向宜修告退。
“妾身等告退。”
她们走后,宜修依旧坐在主位上。
坐了这么久,宜修已经是有些累了,此时也顾不得身份,斜倚在上头。
剪秋连忙把软垫,垫到宜修身后,这样能舒服点。
“福晋,园子里那位有孕,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啊?”
剪秋知道,若是那女子一直安稳地待在园子里,便再不会有人记得她。
可她一旦有孕,事情就变得十分尴尬,王爷不喜欢她,不愿给她名分。
若是一开始王爷赐她一碗药,那孩子从一开始就不会出现,事情倒简单一些,可他也没想到这么多,只觉得丢了自己的体面。
可如今那孩子已经在那了,即便王爷再不喜欢那孩子,也只能听天意了。
“唉。”宜修叹了一口气,不知是在叹息事情棘手,还是在叹息那孩子未来的命运。
“对咱们来说,既说不上好事,也说不上坏事就是了。”
剪秋听了,也觉得这么说确实有理。
等以后这孩子长大,要出去开府也是一笔开销,不过这笔开销对王府来说,也就是九牛一毛,实在算不得什么。
宜修就这么躺着歇了一会,才起身往内室走去,盘腿坐在榻上。
昨日与弘晖交谈时,宜修发觉自己的见解或许还有些不足之处。
现在宜修又重新翻开书,体会着两种说法之间的细微不同。
剪秋则是让染冬再拿一碟还温热的点心,泡一杯热茶,放在茶几上,宜修正好能拿到的手边。
当日玄凌下朝之后,没有第一时间往年世兰的重英堂去,而是直接去了前院书房。
听着绣夏回报,王爷已经回府。
宜修知道,玄凌这是知道了园子里的事情,在等自己去找他呢。
“剪秋,我今日的装扮还算得体吧。”
“是,福晋。您刚才见了各位小主,现在装扮当然得体了。”
不过您现在正盘腿坐在榻上,没穿鞋,当然这得另说了。
“好。咱们这就去见王爷去吧。”
“是,福晋。”
剪秋应下,却没有第一时间把宜修扶下来,而是把刚才穿的平底鞋,换成了花盆底。
见王爷时,穿这个更得体些。
虽然如今已经是秋天了,这书房前面的竹子却还是一片青翠。
“哎呦,福晋万安,您来了。奴才这就进去给您通传。”
苏培盛见了宜修的身影,说完话后转身就往屋里走去。
“劳烦苏公公。”
方才苏培盛见了宜修来,却没问宜修所为何事,就已经能说明,玄凌已经知道院子里那件事,而苏培盛连带着自然也知道了。
故而,苏培盛一见着自己来,就知道自己所为何事,直接往里面通传去了。
“福晋万安,王爷正等着您呢。您快些进去吧。”
宜修对苏培盛微微点头致意,苏培盛还以鞠躬。
宜修进屋,眼睛往地上漆黑发亮的地板上看去,能看到各类物品的倒影,就这样走到玄凌跟前,与他隔着一张长桌。
“妾身见过王爷,王爷金安。”
“福晋坐吧,今日来所为何事?”
玄凌已经知道,却还是要问这一句。
可宜修却不愿和玄凌有什么情感互动,只想听到表面上的意思。
“今日有一园子里的嬷嬷上妾身这里回话,说前些日子送到园子里的那名女子今日晨起时诊出已经有孕三月了。妾身不敢擅作主张,还请王爷拿个主意。”
宜修坐在椅子上,把事情说了个明白,这样玄凌总不好再装傻了。
“既然有孕,仍是按照旧例安排就是了。”
玄凌早就停下了手中的那支笔,却不往宜修这边看,依旧盯着桌子上。
“这自然是应该的,不过妾身想替园子里那人问一问,她如今有孕,却还没有名分,您可考虑给她个位份么?”
宜修也不想触玄凌的霉头,可这是她身为福晋必须要尽的职责。
记得前世,玄凌给自己的回应只有无尽的沉默,还是自己请玄凌去牡丹阁用午饭,这时才作罢。
其实宜修也问过,那女子到底长得一副什么模样。其实那人长得虽然不美,也并不丑陋,只是普通人的长相。
说到底还是玄凌觉得那女子身份低,容貌也不好看,又让自己的名声受挫,这才连听也不想听。
“福晋是烦心那孩子上玉碟的事吧,这事不急,等周岁了再说也来得及。”
玄凌话虽这么说,却一拖再拖,等那孩子上了玉碟也没有注明生母。
只是让宜修没想到的是,玄凌这次在自己面前竟然没有沉默到底。
“除此之外,福晋还有事吗?”
玄凌终于抬头,看向宜修,面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
这是这一次宜修进来书房,玄凌第一次抬头。
“妾身无事,这边告退了。”
这一次玄凌并未沉默,也就不用宜修邀请他去牡丹阁用午饭。
宜修自己一个人用午饭,总比身边有玄凌的时候更放松。
虽然玄凌在宜修面前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宜修走后,玄凌看向自己面前放在桌上的那张纸,已经画满了不规则的线条,昭示着玄凌心中的惊涛骇浪。
今日玄凌上朝之前虽然没说晚上会来重英堂,可年世兰就是有预感今日玄凌依旧会来自己这里。
因此在往福晋的牡丹阁请安之前,就早早地让小厨房煲好王爷爱喝的汤,等晚上正好和王爷一起用。
在今晨的请安时,年世兰得知了园子里那人有孕的事情后,这一整天,年世兰始终是魂不守舍的模样。
眼看着就快到了用晚饭的时候了,以前这个时候王爷早过来重英堂,今日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年世兰就这样呆呆地坐在椅子上,望着门外,身旁的桌上摆着今日花房刚送来的百合。
之前花房送菊花来的时候,年世兰觉得菊花一大盆放在桌上显得笨重,于是就要了几支花房培育的百合,简简单单地放在淡绿色的花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