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鸢调试好弓弦的松紧,又拿起松香,仔仔细细上了一遍。
一时间,寂静的空间里,只能听见松香和弓毛摩擦而出的细微嚓嚓声。
温以彻看着沉默不语,神情晦涩不明的柏鸢,一时间也忘了说话。
——‘我知道。’
出乎他意料的答案。
但放在此情此景下,又如此合乎情理。
毕竟在刚刚那样的场合,气氛达到冰点的情况下,再让秦令征留在这里,确实有些不合适。
但如果仅仅是找借口把他支走,又没必要给出虚假的地点,故意让人白跑一趟。
看似是让他去买水,但又不仅仅只是买水。
所以这是个教训。
因为秦令征无礼冒犯而给予的惩罚。
可问题在于,柏鸢为什么要特意绕这么大一个弯子,只为小惩大诫呢?
她明明有更加直接了当的的方式。
说实话,温以彻之前毕竟见过柏鸢动手教训秦令征,有过前车之鉴。
但柏鸢现在却只是轻轻揭过,用借口打发人离开,没把事情摆到明面上,只在背地里悄无声息、不着痕迹的解决。
刚刚氛围凝滞时,就连他也以为柏鸢下一秒就要给秦令征来个过肩摔什么的。
但柏鸢却做出来截然相反的选择。
温以彻看着柏鸢慢条斯理,一下下擦松香的模样,有一瞬的晃神。
不可否认,柏鸢比他见过的所有人都要聪明,早慧,不负天才之名。
即便两人在年纪上有差距,但从第一次见柏鸢至今,两人从未有过任何交流上的冲突和障碍。
有时,她的通透甚至会让温以彻暂时忘记她比自己小了五岁,而把她当做同龄人看待。
而如今,温以彻再看年仅十岁的柏鸢。
他猛然发现,自己竟然有点看不懂她。
突然,柏鸢停止擦松香的动作,缓缓抬起头,眸光平静的看向温以彻。
她尚且稚嫩的脸上,带着一抹漫不经心的笑意,却偏偏又给人一种客气,礼遇有加的感觉。
温以彻心里油然而生一种古怪的感觉,像是有什么呼之欲出,却又下意识生出不想面对的逃避之情。
他隐隐猜到了一角,又不太愿意承认。
“他年纪小,不懂事……”柏鸢用一如刚才面对秦令征时的语气,平淡中带着点悠哉,“学长——”
温以彻的瞳孔微微收缩,心脏突然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
有点酸涩,也有点抽痛。
柏鸢勾了下嘴角,浅笑着说道:“你不会介意吧?”
尽管已经猜到答案,但当重锤落地时,还是会觉得有些失落……
温以彻眸光沉淀,沉默两秒,也浅笑着回应:“当然不介意。”
柏鸢的种种姿态已经明确传达出一个讯息。
秦令征年纪小,不懂事,而他是‘学长’……
——他不能介意。
事已至此,柏鸢的偏袒,那碗端得不是那么平的水,经过精心包装,终于被呈放到明面上。
秦令征固然有错在先,但她说可以,别人说,不行。
温以彻手指微动,很快又克制住了想要在琴箱上轻叩出节奏的冲动。
因为他是‘学长’,所以更应该表现出成熟稳重的一面,宽容、大度、不能斤斤计较……
有点不甘心。
不甘心自己在柏鸢这里的分量被其他人比下去。
毕竟他们默契无间,是天作之合,举世无双绝无仅有的搭档。
况且他们还……
想到这,他故作冷静自持,不动声色更进一步试探,“你们关系很好。”
“嗯。”柏鸢回应,“我们是小学同学……”
她停顿了一下,记起之前秦令征跟旁人的自述,直接复制粘贴拿过来用。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再往后秦令征编得有点夸张,涉及虚假宣传,不能再说了。
在心里重复咀嚼着这八个字的分量,温以彻定定看着柏鸢,失笑道,“我们也一起长大,也是青梅竹马。”
甚至他认识柏鸢的时间比秦令征更早,更久。
柏鸢不喜欢抠无意义的字眼,略显敷衍的嗯道,“我们是搭档,不是吗?”
说着,她把小提琴重新架好,活动了一下手腕,搭弓。
柏鸢收敛掉刚刚展露而出的所有情绪,又恢复了以往淡然认真的神色。
“继续吧,搭档。”
琴房外。
秦令征出了琴房,直奔f区三号楼的方向前进。
最开始他走得很急,像是被即将点燃爆珠的引线催促着。
脑子里只记着柏鸢刚才对他的笑,少有的温和语气,以及她要喝橙子汽水。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当他冲出教学楼,走在学校的小路上时,心中那份悸动和热情便被一点一点浇灭了。
她想喝汽水。
秦令征慢慢停下,站在原地,让头脑静静下来。
柏鸢根本不喝汽水。
她只喝温水和鲜榨果汁。
如果面前有一堵墙,秦令征一定会重重把脑袋磕上去。
地上如果有裂缝,他只想把自己团吧团吧塞进去。
还想把几分钟前的自己拎出来揍一顿。
想想都觉得可笑。
人家是什么关系啊,六七年的搭档,器乐界的天才,不比自己更清楚更专业,哪轮得到他在一旁指手画脚。
他怎么就是学不会、不长记性、说话不过大脑、冲动、自以为是。
怎么专挑柏鸢不喜欢的事情去做,惹她生气,让她厌烦。
有那么几分钟的时间里,他倒真想让柏鸢当时就发作出来,骂他几句,揍他一顿。
从小到大,他做过的那些缺德事不计其数,有时候自己想想,都觉得真欠揍啊。
能安稳活这么大,真不容易。
柏鸢一直在把他往正确的路上领,过去这几年时间里,他每顿揍也都不是白挨的,样样事出有因。
与其说他喜欢故意惹柏鸢生气,看她为自己打破一贯的淡然。
倒不如说他更喜欢的是柏鸢每次约束他,管教他的行为。
让他觉得柏鸢是在意并关心自己的。
秦令征揣着明白装糊涂这么多年,终于在危险边缘试探的时候,脚下一滑,摔了个大屁蹲,把自己摔过界了。
柏鸢可能……不想管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