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病房里传来巨大的争执声,引得路过的病人频频回头,有心围在门口看热闹,却被值班医生请回了各自的病房。
为防止事情闹大,护士长已经给保卫科打了电话,等待值班保安上来的空档,冒死进到病房里面维稳家属情绪。
门外两个实习的小护士小声聊天。
“里面怎么吵得这么凶?”
“你刚来,我跟你说……”在医院待的时间更久,马上就要转正那名护士跟她八卦。
“说起来也都是苦命人,里面的病人得了癌症,发现得不算晚,及时就医是能暂时抑制延缓病发的,但家里给停了用药……唉,这不才半年不到,人就已经快不行了……”
刚来的小护士年轻,还没见过人世间的阴暗和残酷,带着几分天真地问道:
“啊?是没钱吗?现在这么多众筹机构,总能凑出点钱吧?”
年长的护士看她一眼,摇摇头,叹息道:“有钱,但就是不治了。”
又看了看四周,拉着对方走到角落里,小声嘀咕:
“这家人穷,原本没钱治病,但患者的侄女有出息,又考上了名校,本事大,人也孝顺,一听她姑姑得了癌症,二话没说,第二天就给拿来了十万块钱,之后又陆续地往卡里存钱,就为给她姑姑看病,但是,唉……
这家人太不是东西,不但签了放弃治疗的单子,哄着患者把钱取出来自己觅下了,还全家联合起来瞒着这姑娘,一个劲儿的从她这儿骗钱……
她年轻,不到二十岁的年纪,还是没出校园的大学生,阅历太浅,以为钱不经他人手,存到医疗卡里就稳妥了,哪能想到患绝症的姑姑哪怕自己不治病,也要帮衬他那个累赘大哥呢?
……
这不,骗了半年,套了也快一百万了,要不是患者病情恶化,实在瞒不住了,不得不入院治疗,这傻姑娘怕不是一直被蒙在鼓里,连去世了都不知道,人死了都得接着转钱呢。”
“啊?!”
小护士头一次听见这种腌臜事,惊得长大了嘴,好半天才重新找回声音,眼睛微红,声音发紧地说道:
“怎么这样啊?那她自己不来医院探病吗?医疗单化验单住院流水呢?就一点儿没发现不对劲?”
这次,年长的护士没再给她详细讲解,而是眸光略有灰败地瞥了眼病房紧闭的大门,含糊其辞道:
“要想骗,办法多的是,你再干几个月就知道了,这都不是个例……”
就差直接把其中的灰色产业链点出来了。
小护士沉默半晌,有些不甘心地开口,“咱们医院就……就不管吗?……”
“人家的家世,又签了放弃治疗的承诺书,病人也说不治了,怎么管?让人知道了倒要怪你多嘴,反过来上咱们医院大闹一场又是谁的责任?”
年长的护士叹了口气。
“依我看,那小姑娘聪明得很,也未必不知道自己家里是什么情况。
或许可能察觉出来了,就是抱着侥幸心理,这么多钱,不说全花在病人身上,多少能有个三五成用来治病吧?
谁又能想到,都是一家挑断骨头连着筋的血脉至亲,真能这么狠心,说不治就不治了。
又或者……她就是花钱图个心理安慰……不是咱们有能力管,也不是咱们该管的事……”
话正说着,那边保安科带了四五个人乘电梯上来了。
两名护士也不敢再多聊,赶紧招手带路,走进病房,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才把里面闹事争吵的病人家属请出去,带到安保科谈话。
病房内。
医疗仪器发出富有节奏的滴滴声。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连刺鼻消毒水味都难以掩盖的尸臭。
而味道来源,正是病房中央摆放的这张病床。
从远处看,这张病床上只铺了一张不怎么平整的医用棉被。
可走近后,才发现棉被之下,竟然还躺着一名枯瘦的,穿着蓝白条病服的患者。
它没有头发,只从外貌上看不出是男是女,失去光泽的皮肤绷在头骨上,如果不是心率机还在显示参数,任谁都要以为床上躺了一具骷髅。
“……好……好好……”
病人气若游丝,声音虚弱得仿佛下一秒就要被风吹散。
棉被微动,从底下伸出一根形容槁木的手臂,瘦得像一块干骨的手背上,还连接着输液器的针头。
“……好好……”
房间里唯一有着活人气息的少女把翻倒的椅子从地上扶起,拉近到病床前,白皙干净的手没有半分嫌弃地握住对方艰难抬起的手臂,缓缓坐到椅子上。
“姑姑,我在。”
少女这声回应,让对方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般,不顾手背上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扎进去的输液针,紧紧攥住她的手,力气大的仿佛不像是将死之人。
“好好,这病房……住一天要……多少钱啊?……听姑姑的话……不住……咱不住了,把钱退了……退了……别浪费……”
“不是浪费。”
她停顿了一下,稍作换气后,又用重新恢复平静地声音慢慢说道:
“您安心住院治病,钱我来解决,我已经联系了市里最好的医生,一会儿就能……就能办好转院手续,接您去大医院……”
“唉……你听我的,好好……把钱省下来……留着给你弟弟明年上大学用……听话……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呐……”
少女低着头,没有立即回应,也没退让,半晌之后,才慢慢说道:
“这钱是给您治病用的……”
“我一个就快要死了的人,治不好了……你听我的……”
听到这话,少女终于忍不住抬起头,看着病床上死气沉沉地患者。
“原本是能治好的,要是你一直接受治疗,根本不会恶化到这种程度,姑姑,你怎么总是——”
话说到一半,心率机突然发出急促地声音,少女自知失言,没再继续说下去,可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却终有着化不开的凝重。
“……孩子,你也别怨我,我这一辈子都是这么过来的,这习惯早就已经根深蒂固,就算想改,也改不了了……终归还是血浓于水,你不懂……”
“……我确实不懂。”少女有些自嘲地轻笑一下,良久,才缓缓开口,“您好好养病,钱的事您别管,等您好了,我带您到大城市,跟他们彻底断绝联系,谁都找不到……”
病房里,少女缓慢而耐心地描述大城市的景象,和充满美好未来的生活。
就连床上的病人听后,也微微弯起眼角,笑出一脸褶皱,刚才还死死攥着她手腕的手,不知何时已经缓缓松开,虚弱地搭在病床边缘。
“好好……你要是我亲闺女就好了。”
少女把被子掀开,为她摆正手臂的方向,正要盖上被子,闻言,动作微滞。
“姑姑,我就是您亲闺女。”
“不,你不是,好好,你不是……”
此时此刻,再听到这样的话,她没像小时候那样倔,也没像年幼时拽着她的衣角不松手,非要到姑姑家,做姑姑的孩子。
她也早在几年前就明白这个道理。
侄女再亲再孝顺,也终究比不过亲生子女。
亲生子女再混蛋,也是她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隔着亲终究比不上。
但她不甘心。
也不愿意承认。
跟这群兄弟姐妹在一起生活的时候,事事总要拔尖,压过他们一头。
可仿佛只要她更努力,更上进,大家就更是要排挤她,打压她。
几年前,她在一次又一次挫败中认清现实,开始努力摆脱原生家庭给她带来的影响,试图从那个束缚她的环境中挣脱出来。
既然无法改变周围人对她的看法和态度,那就无需再盲目追求旁人的认可和看法。
因此,在听到病床上奄奄一息的亲人再次否认他们之间的亲情与关系时,少女也并未过多争辩,而是顺着她的话说下去。
“嗯,不是,我是您侄女。”
可对方却仿佛人起了死理,依旧不依不饶,情绪激动地喊道:
“你不是!你不是!好好,你也不是我侄女……我……我一直在骗你……这个秘密我藏了二十年……整整二十年……每次见你我都……都心虚……
我当初是猪油蒙了心,发了昏,才会干这禽兽不如的勾当,这都是报应,我马上就要死了,阎王派鬼差索我命,审我的孽,是报应啊!
我说,我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