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令征这几个月未曾松懈,也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不可能比现在更好了。
即便最终未能如愿以偿,也无可奈何。
只能是尽人事,听天命吧。
等回去,他就到郊区的寺庙里,把管学的挨个拜上一遍!
打定主意,秦令征心里也不那么紧巴了。
他盯着柏鸢苍白手背上未来得及撕掉的止血绷带,带着几分担忧地问道:
“真好了啊?要不你再多住两天,万一病情反复呢?呸呸呸!我是说多重保障,也好让人放心。”
“不了。”柏鸢没看他,自顾摆弄着电脑。
她在疗养院住这几天,总觉得不舒服,心里仿佛压抑着什么,憋着一口气似的,让人不能舒心。
况且,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
接连睡了这几天,她都快昼夜睡颠倒了。
打乱的生物钟也得再调。
不然,总觉得睡了也是白睡。
海岚私高的考试面向学校内部,没有中考那么多的生源和试卷需要批改。
成绩今天下午四点前就能出来,也就半个小时的时间。
即便她心中有数,知道自己能考出什么样的成绩,也还是乐衷于手动查成绩。
因此,在不差这点时间的前提下,柏鸢决定等分数出来后,查过成绩再回去。
借着这段时间,柏鸢又登录官网,看了一圈入学信息。
秦令征刚开始还拉着椅子坐在边上,见柏鸢看得认真,也好奇探头跟着一起瞧,屁股也慢慢从椅子挪到床上。
屏幕上,柏鸢点开了一篇密布着文字的文章浏览,秦令征只看了一眼,就觉得脑壳疼。
视线也跟着飘忽不定,从柏鸢泛白的指尖,一寸寸向上,到最后盯着她的侧脸,看得出神。
下午阳光正好,光芒打在她身上,像镀了一层金边,白色窗帘也迎风翻飞,一切祥和安逸地不可思议。
倒真有几分小说里才有的温馨惬意。
秦令征看着看着,耳边突然传来一阵巨响,他一个激灵,瞬间坐直身体,紧跟着,额头后知后觉传来一阵钝痛。
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然在这样的氛围下打起了瞌睡,赶紧抬手抹了一把嘴角,好在没流口水,守住了一直小心维护的形象。
秦令征又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见已经四点一刻,边打着哈欠,边问道:
“成绩出来了吗?我考上了没?”
半天没得到回应,也没见柏鸢有什么反应。
秦令征侧头看去,发现她用手半撑着头,竟然也跟着一块儿睡着了。
他这一动作,柏鸢的身体失去平衡点,脑袋一歪,轻轻搭在他肩上。
秦令征身体跟着一僵,顿时大气都不敢喘,两人身体相接的地方,慢慢传递来热意。
他甚至不需要凑近,就能闻见对方身上传来的,若有似无的松香气息。
就着这个动作,秦令征干坐了一段时间,不太敢打扰柏鸢休息。
但又担心她病情反复,最终还是抬起手,颤巍巍掀起她额前的刘海,抚上柏鸢的额头,用掌心感受温度,测试她发不发烧。
秦令征头回做这种事,没有经验,一会儿觉得凉了,多捂一会儿又觉得好像是有些热。
正在心里万般纠结,突然灵机一动,回忆起小时候的画面,继而微红着耳根,俯身凑近柏鸢的额头。
看着不断在眼前放大的画面,直到连对方有几根睫毛都清晰可见。
这一刻,秦令征觉得自己的喉咙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有些发紧的喉结微微动了一下,试图缓解这种不适。
身体则变得异常僵硬,仿佛正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紧紧束缚。
与此同时,他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自己的呼吸,生怕发出一丁点儿响动,打破这难得的宁静。
然后,他缓缓地向前移动。
让自己的额头轻轻地挨在柏鸢的额头上,在几乎快要凝固的时间里,慢慢地感受对方的温度,确定她身体是否抱恙。
……
……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病房,又是怎么从恶鬼们的纠缠里挣脱的。
原本应该充斥着嘈杂声音的走廊,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声音,在此刻显得格外寂静。
耳边,也隐隐传来一阵难耐的耳鸣。
“走路不看路,要死啊你!”
这一声责骂让她如梦初醒,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不小心撞到了人。
而这时,她才感觉到左边身体传来一阵相撞后的疼痛。
她茫然地看着对方,眸光有些空洞,手指则紧紧攥着那张发白的死亡报告单,喉咙一阵干涩,就像生了锈的发条,半天也说不出一句道歉的话。
被她撞到的女人见她一点道歉的态度都没有,原本还想再骂,可余光瞥见了她手里的单子。
一时间,未说出口话也卡在了喉咙里,最终摇了摇头,没再追究,一声不响地走开了。
她拿着那张单子,一路来到科室,办理离院和尸体停放手续。
值班人员见她拿着笔,半天没有动作,叹了口气,催促道:
“患者张艳确认死亡,在下面签字,写清您与她的关系,我们这边好为您办理后续手续。”
她略显僵硬地顺着对方手指的空白处看去。
脑海中有一个声音,不断地重复着一个问题。
——我是谁?张好,还是……
「……是我亲手换了你与我侄女的手环和床位,也作孽换了你们的人生,你应该姓柏,原本的名字是柏鸢……」
为什么父母从来都不喜欢自己,每次看到她,眼中都是掩不住的嫌弃和厌恶。
为什么无论自己怎么努力,却始终不会被他们正眼瞧上一眼。
为什么他们对弟弟那么好,就连姑姑家的女儿也能得到关照,对自己却永远冷漠无情。
为什么不让她念书。
为什么去学校大闹。
为什么撕毁她的录取通知书。
为什么对她要走出大山的决定处处阻拦,处处反对。
为什么……
……
这些问题像一根根锋利的刺一样,深深地扎进她漫长的一生,让她的童年处处充满痛苦和绝望。
她原本以为错的是性别。
只因自己不是他们口中唯一能代表血脉传承的儿子,才会成为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
即便凭借优异的成绩让学校免除学费,也还是会被关在家中,不但勒令她不准去学校,还要把名额让出来,给那个处处都不如她的弟弟。
因此,她才会拼尽全力想要像所有人证明,即便是女孩,也可以事事优秀,不比男孩差半分,甚至可以比他做得还要好。
可如今,却突然有人告诉她,她所有的努力从一开始就没有用。
其实错的是身份。
柏鸢。
从小到大受到的一切不公和偏见,仿佛都因为这个名字,而有了答案。
她也是第一次明白,他们眼中的恨与嫉妒,真正因何而来。
而她唯一的亲人,唯一会对她好的……
在她饿了两天后,偷偷塞给她饼干的姑姑;
在她考试得了满分,为她偷偷庆祝,摸着她的头,鼓励夸奖她的姑姑;
在她生日时,送给她一直都想要的字典作为礼物的姑姑;
在她生病时,会抱着她冒雨冒雪踏着山路徒步奔往医院的姑姑;
在她难过时,走过来安慰她,给她拥抱的姑姑,为她擦去脸上泪痕的姑姑;
在她挨打时,会牢牢把她护在身后,为她遮风挡雨,护她周全,为她据理力争,对抗父亲的蛮横与母亲的软弱的姑姑;……
那个她曾深信不疑、认为会永远陪伴在身边给予她关怀,成为她避风港的人;
那个用渺小而伟大的爱一点点温暖她的童年,照亮她灰败惨淡的人生的人;
那个唯一给予过她支持和鼓励,带给她人生中全部温暖和善意,将她抚养长大,也是自己发誓要用全部余生来回报的人;
那个她曾以为带给她希望,让她可以在痛苦的人生中仍努力活下去,相信未来会一点点变好的人——
同时也是带给她无尽苦难、无数挫折和难以言喻痛苦的根源的人。
而她做这一切的目的,也只是因为愧疚,想要在她身上弥补自己曾经犯下的罪过,求得一点道德和良知上的心安与慰藉。
过去二十年里,她所认为的一切,在此刻被尽数推翻,所谓的事实与真相,正揭开人生最黑暗残酷的一面,剥开鲜血淋漓的皮肉,朝她露出獠牙和利爪。
她觉得体内似乎有两道不同的声音,如暴风般肆虐,仿佛要将她的灵魂撕成两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