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千金何所求
作者:佩刀熊猫   汉末乱云飞最新章节     
    中平四年冬,是一个冰寒刺骨的凛冬。
    辽东太守公孙度以私藏甲胄劲弩等违禁军械、豢养私兵死士、欺君罔上、蓄意谋反,甚而勾结黄巾余孽与高句丽国叛逆作乱故,抄没襄平田氏名下所有田宅铺馆,一应家财资产悉数充公,并于辽东全境大索田氏家眷亲族。
    田氏宗族满门共计四百四十三口,除却家主田韶、其二子田瑞、田吉,以及总管卞贵下落不明,余者验明正身,皆被斩于襄平县城西南,其后曝尸荒野,禁人勿收。
    另发文遍传乡里:有检举田韶等人行迹者,重赏!有窝藏勾连者,其罪同!
    襄平县令公孙昭,向置太守府政令于不顾,跋扈无状、藐视上司,查实其勾结逆匪,责令裸曝于街市,鞭笞一百,未半,公孙昭气绝身亡,令曝尸十日,以儆效尤。其后又以罪连坐其家人,将公孙昭全家上下三十一口俱斩于西市。
    望平县令邱成勾结不法之徒为害乡里,纵容田氏门客死士犯奸作乱,私开城门纵其逃窜,立斩于市,抄没家产,家小充入边军苦役营五载,不减不赦。
    乌泥镇有秩阚泽,与乌泥镇游徼卞协、狱曹掾史楼彪沆瀣一气,欺压勒索囚犯,中饱私囊,助纣为虐,杀人灭口,罪不容赦。阚泽斩于市,抄没家产,家小流徙玄菟郡为奴。卞协、楼彪谋害他人,为人反杀,抄没二人家产,全家流徙乐浪为奴。
    乌泥镇三老,老迈昏聩,受人怂恿利用,枉负民意,着闭门思过三月,罚俸半年,夺其职。
    乌泥镇屯将盖明诚勇刚武,保境安民、剿匪有功,按律以盈论,因功迁军侯,秩比六百石,实领一曲边军,缺额立补,仍驻扎乌泥镇整军严训,以为震慑。
    乌泥镇边军什长公孙康迁调太守府,职门下督贼曹,秩俸三百石,主兵卫,领巡察侍从。
    法令、政令、军令接二连三雪片般发出,邸报、檄书、告示频传,官道上快马信使往来穿梭不绝。
    犹如晴空霹雳,辽东上下为之一震,郡府所辖县乡与门阀氏族尽皆噤若寒蝉,民间舆情则激起轩然大波。
    燕回馆的一把火,不仅烧掉了田氏重金打造的销金窟,也烧去了辽东郡府与世家门阀之间勉强维系多时的遮羞布,以这种赤裸裸、血淋淋的方式,将彼此水火不容的本来面目大白于天下。
    自火起之时,辽东太守与辽东世家门阀、豪门望族间脆弱的平衡便被彻底打破,借此良机,公孙度再不隐忍,一举撕下了最后的伪装,正式开始了“对外施以兵威,对内施以高压”的既定策略。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而这对内残酷清洗的暴政,却是长史王烈就任之初始料未及的,对此据理直言强谏,极力反对这般苛政暴行。然而在太守府蓄谋已久一旦发动之际,根本无法令公孙度收回成命。
    太守府俨然军政一体的庞大架构,按照早已酝酿多日的筹谋开始高效运转起来。
    在公孙度的盘算中,满门抄斩田氏一族,仅仅只是一个开端;当众笞杀襄平令公孙昭,只是一个象征;既为公然以鲜血洗刷耻辱,借机清除氏族内的阻碍为公孙氏正名,同时也为辽东郡府立威!
    而真正的重头戏,则是依法以罪诛灭郡中貌合神离的世家门阀,册中名录竟达百余家!既然屠刀已经祭起,不识时务、不予配合、不愿报效的皆可作刀下之鬼!这百余家门阀宗族早已暗暗记录在册,届时自以为是不知悔改的各家各户将在刀兵面前一一化为齑粉,其抄没的海量家财资产也将充当随后的军资犒赏。
    其后便是北结夫余、西镇乌桓。这却是借鉴了高旭的建言,以不同的策略对待四方,待一切准备妥当之后,再无内忧羁绊,便是公孙度起兵东征高句丽之时。
    百年世家、豪门望族之首田氏,被太守公孙度旦夕间一扫而空。虽家主田韶携子潜逃,却已是穷途末路。辽东其余门阀闻之无不色变,胆战心惊之际,彼此暗中联合、私下会面密谋,更有甚者已是打开库门,将暗中蓄藏的兵器铠甲发放给家奴私兵,大有结盟自保、双方拼个鱼死网破的态势。
    同时亦有世家子弟怀揣书信,隐秘前往望平县太守驻处,有投石问路者,有表忠心者,也有前来声明全族投效者……
    望平县城一夜之间,竟变得形势诡谲,各路来往信使、各家德高望重的话事人纷至沓来,更有些宗族自思势微力薄,家主索性直接登门递上名帖,以求辽东太守尊驾拨冗一晤。
    浪潮涌起之时,有心人此刻却发现,身为此次风潮的始作俑者,山野少年高旭,在雪片般的书令、邸报、告示中却只字未提,这倒是颇令人玩味。
    ……
    距襄平县东面百里之遥的一个小村镇里,一所宽大的三进目字形宅院,外院一丈多高的石墙内,院落里聚集了数十个劲装汉子。手执刀枪剑斧弓弩各类兵器,高矮胖瘦不一却同样的面色冷酷,无声地或坐或立,视线都不约而同望向厅堂之内。
    厅堂正中端坐着一位已过鹤发苍颜的长者,相貌堂堂不怒自威,肤色白中透红保养得当,三绺长须颇具姿容,头戴高山冠,横插发髻固冠的是根华美的镶玉金簪,身穿玄色锦袍的衣摆却沾染了不少点状泥浆,显然是于马上疾驰时飞溅到衣衫之上,仓促逃亡至此,一时尚未及更衣清理,此时看着颇有些狼狈,有损了几分威仪。
    若仔细分辨,那田家商号的掌柜田端,倒是颇为神似这位长者,鼻眼之间几乎毫无二致。长者面无表情枯坐良久,双目微睁,眼皮缝隙中露出阴毒凶狠的目光,木然盯着堂前某处,一瞬不瞬。
    堂中气氛凝重而沉滞,如此情状也令身边数人屏息凝神,与院落中的家奴刀客们神情仿佛,此时一丝粗气都不敢喘。
    此时堂中毕恭毕敬立着一个瘦瘦高高脸削无肉的老者打破沉寂,弯腰曲背向堂中长者温言轻语:“家主,事到如今,是走是留,还请示下,我等也好早日做些准备,不至临机仓促。”
    说话之人正是卞大总管,而其毕恭毕敬尊称的家主,便是辽东襄平田氏之主——田韶。
    所谓狡兔三窟,这间宅院只是田韶暗中留置的别业之一,向来隐秘不为人知。昨日夜幕降临之际,惊闻乌泥镇变故,随即襄平城内出兵前来拿人,仓皇之下只来得及带着二子潜出后院奔逃,总管卞贵亦步亦趋。
    田氏满门四百余口,措手不及间皆被缉拿捕获,今日皆被斩于城西。得此消息之后,田氏残余上下无不人心惶惶,皆战战兢兢隐匿于此,等待着家主田韶尽早做出抉择。
    见到卞总管开口,田韶左侧一位年轻世家子忙不迭道:“阿父,还是尽快脱身为好!此地距襄平过近,难说那些鹰犬何时便搜上门来……”田韶的次子田吉惶恐之色未消,对太守公孙度突然间发难,并悍然诛灭全族之事犹自胆颤心惊。
    田韶阴狠的目光转瞬射向畏手畏脚的田吉,田吉的话音因此戛然而止,如同惊慌聒噪的鸡鸭被掐住了脖子一般,忙低头掩饰眼中的怯意,大颗的汗珠从额头冒出。
    随着冷哼一声,卞总管与田吉皆不由自主地浑身一颤,只闻田韶嘶哑却中气十足的声音从齿缝之中迸出,回荡在沉寂的正堂内外,“皆破了胆吗?须知我还未死!”
    一阵诡异的低笑声,像鬼魅之音从田韶胸腔内绵绵滚出,饱含愤怒与刻骨的恨意,只见田韶胸腹起伏间已是怒目圆睁、须发贲张,咬牙切齿道:“百年基业,一夕而亡!四百余口,俱斩于市!……皆拜那高家子与公孙老狗所赐!”
    田韶此时愤懑已极,禁不住咳喘了几声,长子田瑞在旁一直默不作声,暗中对家主察言观色,此时急忙上前为其抚胸敲背,状甚恭谨关切。
    田韶神色稍缓,欣慰地瞟了田瑞一眼,心中却思绪起伏,自小被宠爱看重的外室子田端已然身死,枉费了自己多年的教诲栽培,现如今宗族后裔所剩无几,仅余这稳重有余进取不足的长子田瑞尚可堪寄托,虽差强人意,却是今后唯一的希望所在。
    “良玉啊,”田韶狠戾之色稍敛,“当此生死相依、存亡断续关头,你要替为父分担些则个……”
    田瑞默默点头,心中却是暗喜。多年来被那外室所生的野狗所压制,宗族内外无不对自己这世子身份轻视鄙薄,如今田端嚣张无忌终以事败而身死,却是轮到自己扬眉吐气了!好容易熬出个头来,那些家眷附庸没了又如何?只要我再度振兴田家,开枝散叶只是等闲事尔!
    现在这老鬼终于想到自己了……此时田瑞一副悲怆感伤模样,躬身对田韶应道:“但只阿父所命,良玉无不唯命是从、谨然奉行……”
    这边厢方才露怯的田吉便急了眼,见兄长田瑞轻描淡写间便被阿父许以重托,忙出声道:“阿父!那公孙老狗如此残暴不仁,屠灭我族,我却咽不下这口气,只须给我百名……不!五十死士,我去取那老狗项上人头!替我田氏报仇雪恨,以慰祖宗在天之灵!”
    义愤填膺之际终于挺起了腰杆,田吉以凛然不可轻侮状向田韶主动请缨,仿佛方才惊慌失措时只想着逃亡的绝非自己。
    卞总管此时面无表情看了田瑞一眼,视线交错之时两人的眼神暗自绽出些火花,各自心中窃喜,却依旧不动声色,做出聆听家主田韶训示的姿态。
    田韶未注意到这些,正鄙夷地斜睨着田吉,心中暗骂:无胆小儿!我怎会有你这样的孽子!吃喝嫖赌,胆小如鼠。此时慷慨激昂又做给谁看?不嫌晚了吗?你比起那惨死燕回馆的田端,有如云壤之别!
    心头无尽的痛楚与失望再度袭来,反而激起了田韶的斗志: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田韶没有理睬田吉的痴人说梦,沉声干咳一声,金石铿锵道:“传讯那方家、翟家、翁家,此时再不联手反击,死地求活,难道还首鼠两端、坐以待毙?须知某之今日,便是他之明日!”
    言罢,狠戾瞠目道:“公孙老狗追杀我等,又岂知破釜沉舟、困兽犹斗?与几家联手伺机反扑!还有那高家子,我恨不得将其碎尸万段!生啖其肉!哪怕是穷追至天涯海角,也要取他性命,以消我心头之恨!传我口令,尽起各田庄秘宅死士刀客,再告辽东各帮派游侠儿,得高旭人头者,赏千金!!!”
    此刻田韶怒气冲冲、威势逼人,全不若年近耳顺之年的长者。
    堂内外众人齐齐沉声应喏,皆躬身领命。
    杀气森然的喝令声犹在厅堂中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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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阿父却要提防那田氏困兽犹斗反咬一口,儿不懂那些个军政大事,只要阿父安然无恙便好……”公孙菡的轻言细语,清丽如世外磐音。
    望平县衙后院暖阁之中,公孙菡正与公孙度对弈棋枰,公孙林氏婉约斜坐其侧,妙目流转,观棋不语。室内熏香缭绕,温煦怡人。
    自高旭离开望平,菡儿便日渐消瘦,昨日一夜间更是清减了许多,概是听闻那少年高旭此时危机重重,身负重创。少女面颊之上原先特有的丰盈娇润的婴儿肥已然消减大半,却是愈发的出水芙蓉一般纯洁静美、我见犹怜。
    公孙林氏近日目睹其女菡儿郁郁不乐,为少女心事羁绊,遂与夫君二人相伴陪同菡儿消遣解愁,无论如何,总好过少女独自孤愁对寒窗,此时三人温馨处于一室内对弈消散时光。
    安然无恙?你心中所愿,怕不仅是我吧?公孙度颔首微笑熙然,目光自爱女的如花容颜转向她的指尖。
    修长白皙如葱白的二指,优雅轻盈夹着一枚精致光亮的玉石黑子,清脆的咔一声落在一方汉白玉打磨的棋枰之上。虽是闲话一语,公孙菡却埋首沉心于棋中乾坤,并未去看阿父的面色变化,仿佛一干世间俗事皆抛诸脑后,心如止水不为所动。
    恰如出世莲花,雨洗芙蓉,含苞待放,纤尘无染。
    岂知少女正心乱如麻。那双纯净黝黑的瞳仁凝视着黑白棋子,眼前浮现的却是那个挺拔倔强的身影,还有那,晦涩天空下回首的一瞬,便温暖了整个寒冬的纯真笑容……
    而如今,斯人将要面对暴风骤雨般的血腥报复。少年不死,追杀不止!除非那田韶被擒,亦或死于逃亡途中,届时那些杀手死士群魔无首,便会做烟消云散。
    公孙菡牵挂不已,却故作秋水无澜,只是忧郁的眼眸,无论如何遮掩不住焦虑与不安,早已将少女心事出卖。
    公孙度与夫人默默对视一眼,均无言微微摇头。公孙度开口笑道:“我家菡儿竟也知困兽犹斗,且自安心,此刻辽东千百健儿正追亡逐北,想那罪魁祸首也插翅难逃!待到那时,即便有些阴谋诡计,也尽皆化为泡影。”
    可是他呢?他又会如何?若破此局,只须那田氏家主身亡!少女心中默念,阿父的话音似乎离得很远。
    燕回馆大火详情早已报至望平,高旭冲冠一怒为红颜,杀尽田家死士,火烧燕回馆被传得沸沸扬扬。
    他与勾栏女伎虽萍水相逢,却刀剑临身而不退,只因这女子曾出言相助他一回!这等有担当的好男儿,心有猛虎,情义深重,又怎教人不心生景仰?
    边军传讯言及他身负重伤,此时他在外爬冰卧雪,还要面临世家门阀的疯狂追杀,而我安享富贵在此温暖香阁之内,又该当如何?谁笑女儿家柔弱无用?难不成,那位已然不幸香消玉殒的女子做得,我却不如?
    “不若以儿为饵,引诱那田家势力败露行迹,也许此事方可罢休。”
    公孙菡朱唇微启,状似无心说出一句,却唬得公孙度与公孙林氏大惊失色,公孙林氏忙道:“菡儿休要胡言!”
    公孙度面色大变,气恼地呵斥道:“胡闹!”
    菡儿的玲珑心意,岂能瞒得过阅人无数的公孙度?女大不中留啊!这千娇百媚的掌上明珠,此时竟有心欲置自身安危于不顾,也要去救那仅有一面之缘的高家子!奈何一片痴情若此!
    公孙度此刻方寸未乱,却是感慨万千,自己袖手不顾作壁上观,究竟是对还是错?
    见菡儿目光中的固执与坚定,公孙林氏忧心如焚地看向公孙度:“夫君!”
    公孙度终于心中一软,缓了缓脸色,尽量慈爱地柔声道:“菡儿,你乃千金之躯,岂能轻置?……休要胡思乱想,任性妄为。为父自有计较便是!”
    此时明枪与暗箭,彼此猎杀与逃亡,到底谁是棋子?谁是棋手?
    棋枰之上,图穷匕见。而谁终将沦为此局的牺牲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