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司簿(完)(忆梅回忆)
作者:咖啡煎蛋   一品女官升职记最新章节     
    昏暗的火光里,她又重新坐在牢房里的干草堆上。
    滴答、滴答。
    不知何处传来水珠滴落的声音。
    她笑笑,慢慢讲起了她从前的事。
    父亲被捕之后,夕青家中就失去了经济来源,只靠着母亲和她替人绣手帕、洗衣裳赚取一些微薄的月钱。
    然而,即便她们从早忙到晚,钱仍旧不够。
    尤其是母亲还想供弟弟继续念学堂。
    “饭都吃不上了,为什么还要送他去念书?娘,你也得想想我和妹妹啊。”
    夕青不解,甚至为此几次三番和母亲吵架。
    母亲低下头,声音很小:“我想还他清白。只有你弟弟能参加科举。”
    夕青知道母亲说的“他”指的是父亲,终于也不说话了。
    母亲又拉着她的胳膊:“夕青,我知道你是个有主意的,你能不能帮娘想想办法?”
    夕青撇过头,终于还是应了:“行吧,我想想办法。”
    巧的是,那年恰逢宫里过来采选,冲着三两月钱的“高额”薪酬,夕青报了名,入选宫中。
    当时的她只被喜悦冲昏了头脑,殊不知,厄运早把镰刀悬在了她的头上。
    “没有那么多人是天生的恶人。一开始我也没想做那些事,”忆梅笑笑,“然而由不得我。”
    第一年她被分到魏美人身边。
    魏美人要她把掺了红花的糕饼给住在隔壁、怀有皇嗣的郑宝林送过去。
    夕青再三犹豫,终究没能违背自己的良心,悄悄换了糕饼。
    然而不知怎的,这事情给魏美人知道了。
    “夕青,本宫这里不留不忠心的奴才。”
    说完,便寻了个由头,让掖庭局把她关进了牢里。
    这是她第二次入狱。
    月光从墙壁上那扇小小的窗子里透进来,照在她带着习惯性笑意的脸上。
    忆梅忽然停住不说话了。
    阿雪等了一会儿,不由得追问:“后来呢?”
    “后来魏美人倒了,我才被放了出来,”说着,忆梅笑了笑,“你以为我的好日子来了吗?怎么可能。”
    她出来之后,被分派到了司膳司,负责给各宫主子送饭菜。
    “那年冬天下了雪,路滑,饭菜从食盒里洒了出来。我便按着以往的惯例,折回去又拿了一份送过去。那份是郑宝林的。不过晚了些时候,郑宝林就大发雷霆,罚我跪在宫门外跪了三个时辰。”
    说着,忆梅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尘封在记忆深处多年的冬日。
    雪静静落着。
    偶尔有一阵疾风吹过来,把树枝上积着的厚厚的雪吹落。
    她跪在雪地里,冷意透过棉裤,从皮肤钻入骨缝。
    疼痛、麻木、寒冷三种感觉混合在一起,每每想起,她仍会不自觉地颤抖。
    屋子里传出郑宝林身边大宫女的声音:“宝林,那好像是从前替咱们换了糕饼的夕青。”
    “那又如何?谁叫她晚了时候的?这罚该她受。”
    “可……”
    “不过一个小小的宫女罢了,她的那点小恩小惠也值得我放在心上?芸芝,你要是可怜她,不如你去替她受罚?”
    芸芝不再说话。
    屋子里传来婴孩咯咯的笑声。
    夕青知道,那屋子里的炭盆静静燃着,偶尔会发出轻微的噼啪声。热烘烘的暖意能铺满了整间屋子。
    她不又得伸出双手,呵了口热气,用力搓了搓。
    宫门外,鹅毛似的大雪慢慢落着。
    她的肩膀上慢慢积了一层厚厚的雪。
    夕青已经忘了自己在地上跪了多久了。她的膝盖已经失去了知觉。
    她抬起眼睛,死死盯着屋檐上挂下来的冰凌子,和那间暖烘烘的屋子,提醒自己,绝不可以倒在这里。
    “从那个时候起我就知道,心善,在这宫里是最蠢的事,”忆梅又笑着继续,仿佛说的是无关紧要的别人的事,“于是我拼尽全力往上爬。”
    为了这个,她丢掉了良心,丢掉了自尊。变成了一副不人不鬼的样子。
    她沉默了一会儿,看了眼阿雪:“明雪,有时候我真羡慕你。论才学,我不一定比你差。但是因为我父亲背着的那项莫须有的罪名,我根本不能参加女官考核。”
    “我也想过当宫里的主子,然而我的相貌实在不出众。”
    “于是我能选的,也就只有妃位的主子们身边的大宫女的位子。”
    火把静静燃着,空气里飘散着一点火油燃烧的刺鼻的味道。
    灰暗浓稠的阴影里,两人谁也没有在说什么。
    “接下来的事,我想贤妃娘娘应该都和你们讲了,”忆梅终于笑笑,“应该就是她说的那样。”
    阿雪张张嘴,想说些什么。
    然而临到末了,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明雪,你走吧,”忆梅转过身,背对着阿雪,望着墙壁上那扇高高的、小小的窗子,“多谢你今天过来送我最后一程。”
    也多谢你听我说这些。
    她昂着头,仍旧笑着,圆圆的脸颊上浮现出两个甜甜的梨涡。然而眼泪却慢慢从眼角渗了出来,无声滴落。
    “你走吧。”
    她最后说了一句。
    那枚小小的月亮慢慢向西边落去。
    她的身影也在越发淡薄的月色里一点点散去。
    “忆梅畏罪自尽了。”
    次日清晨,阿雪刚跨过司簿司的门槛,就听闲聊的小宫女们如此道。
    早晨的风慢慢吹散了天边的云层,日光落了下来,把树叶子照的透亮。
    日出,风吹,蝉鸣,一切依旧。
    阿雪在门口定定地站了一会儿,也回到屋子里批阅文书去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都在意料之中了。
    贤妃一纸诉状告到元嘉帝那里,人证物证俱在,淑妃无从抵赖。
    于是,贤妃正式接管尚宫、尚功两局。淑妃被幽禁于浣溪宫中,她的儿子大皇子则被派到封地,几乎再无继位可能。
    秋风吹落了蝉鸣,白雪压断了枯枝。
    院子里的桃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
    春去秋来,不知不觉间,时间已经到了两年之后。
    这天早上,阿雪按着惯例去司簿司上职。
    但一踏进门,就又碰到了那个圆脸的小宫女。只见听她笑道:“明大人,我又过来给您报喜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