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贾氏贪墨税款的事被揭发后,姑臧一直被“三霸”遮蔽的天似乎也晴朗起来。
街上孩童口中所唱的童谣也不再是“宁惹官老爷,不惹老霸王”,而是改成了赞颂公主威武与使君贤明的歌谣。
那些往日称霸凉州的黠吏豪宗们,也真正老实起来。
似乎在冰冷的刀与剑面前,那些灰暗的斗争都不足为惧。
镇国公主在处置了贾氏后,也没了什么动作,与驸马整日待在“神仙府”里头。
不晓得是真安歇下来,还是又在憋什么坏主意。
若是让柳姒晓得他们这样猜测,只怕要大呼冤枉。
这几日她可是真遇上了头疼之事。
柳承明既是刺史,按理说就该住在府衙里头,可他偏偏要搬来“神仙府”,美其名曰她这府邸更宽敞,住着舒坦。
其实这倒也罢了。
关键是他见着谢晏,便跟个好战的公鸡一样,处处挑刺。
谢晏刚开始倒还会搭理他两下,到了后头却是将他视作无物。
只是柳姒看着谢晏默不作声的模样,竟觉得他十分可怜。
有时实在过意不去,还会出言制止两下。
每当这个时候,柳承明又一改嚣张气焰,总是用异常委屈的目光盯着她,嘴里说什么。
“六妹有了驸马,也就忘了阿兄了。”
“罢了罢了,六妹既重色轻兄,阿兄走就是。”
柳姒扶额,只觉心力交瘁,比那些官场上的老狐狸还难应付。
柳承明虽处处瞧谢晏不爽,但也只是嘴皮子上的功夫,毕竟他暗地里背靠谢氏,仗着谢运对他和对先淑妃的愧疚,办成了不少事。
前世是在谢氏帮助贤王废掉太子后,柳姒才晓得他们之间一直有这么一层联系。
那时她也只以为谢氏是后来才扶持的贤王。
重生以后柳姒方才得知,谢氏从一开始就在暗中相助。
当初先淑妃病逝后,谢氏骤然退出了党派之争,明哲保身;尚是昭仪的黄氏被册为贵妃,宠冠六宫。
不过六岁的柳承泽被封为淮王,圣人更是将王氏女许给他做未来王妃。
之后就是长达十几年的何、王两党之争。
一直被永宁欺辱的柳承明在此期间韬光养晦,终于在永康二十四年那场洛州的瘟疫里,正式崭露头角。
至于谢运究竟是如何暗地里帮助贤王的,除了柳承明与谢运本人。
无人可知。
就连亲儿子谢晏,谢相公也是三缄其口,不曾详细透露。
而谢二郎君谢旭,则是一直以经管谢氏田铺的名义,在收敛财富。
不过听谢晏说:是谢运一厢情愿想帮助柳承明这个外甥。
柳承明因为当年谢氏对先淑妃的死袖手旁观,这么多年心中一直有隔阂。
无论是在外人眼里还是私底下,他对谢晏这个表兄都从未有过好脸色。
但谢晏因为自己是兄长,加之他性子本就冷淡,所以极少与柳承明争辩什么。
也只有后来在柳姒的事情上,才会戳他痛处。
柳姒也曾问过谢晏可对柳承明有过厌烦,谢晏却是摇头。
一则他们是血亲,柳承明虽然乖戾,但对谢氏从未有过恶心;再则当年先淑妃之死谢氏本是可以出手相救的,但因为一些不得已的原因,谢氏最终选择了袖手旁观。
这是谢氏欠柳承明的,是事实。
不过后来谢淑妃谢晗入宫并非谢相公授意,而是在一场宫宴上,谢晗献舞被圣人看中,因此召入宫中。
只是在外人眼中,是谢氏想重获圣恩,才将谢氏女献给圣人。
等再从谢晏口中得知这些陈年往事后,柳姒对她这个三哥倒更多了些怜惜。
当年他也不过是个尚才四岁的孩童,母亲一朝病逝,外家见死不救;在宫中遭受其他皇子公主的欺凌;无情的父亲也漠不关心,在这天地间无依无靠。
柳姒幼时对她这个三哥也很是好奇,毕竟同去书房读书,众皇子公主中,唯有他是隔三差五身上就带新伤。
那时柳恺是皇子伴读,柳姒常带着他与柳承安摘果子吃。
广宁公主的生母姚婕妤喜爱侍弄花草,她院子里种着许多千奇百怪的草植,树上结出来的果子也比别处的好吃些。
所以柳姒她们经常逃学去摘,柳承安望风,柳恺爬树,她在树下接。
姚婕妤喜欢孩子,也不曾计较。
夫子那里则有静仪打掩护,好几次下来都未被人发现。
直到有一次她撞见正下学的柳承明,他脸上依旧顶着伤,向来面无表情的脸唯有看见他们三个抱着一捧果子后,露出了惊讶。
似乎没想到他们还能这样胡闹。
柳姒怕他告密,忍痛分了他两个。
柳承明也收下了。
可没想到他收了果子,第二日还是告诉了夫子。
夫子知道后气得吹胡子瞪眼,将他们三个狠狠罚了一顿。
事后,柳姒顶着被包成猪蹄的手想去找柳承明算账,却不曾想见到永宁领着人正在欺负他。
见他被人欺负也一声不吭,向来有一颗行侠仗义之心的柳姒叫自己“小弟”们将人救下。
那真是好一场混战。
如今柳姒都还记得永宁的头发都被她给拽下来好大一把。
而结果自然是他们四个又被罚了一顿。
也是这件事过后,太后将柳承明养在自己宫中,庇护着他。
他的日子也才真正好过一些。
挨了两次罚后,柳姒再也不对她这个三哥好奇了,虽然时常遇见,也是绕着道走。
直到两年前的宫道上,她再次撞见了被永宁辱骂的柳承明。
前世她出手相帮,她与柳承明的关系也因此亲密起来;重生后她有意疏远,却不曾想还是躲不过。
此时此刻,单方面争嘴了几日的柳承明终于安定下来,老老实实坐在棋桌前与谢晏“心平气和”地下棋。
棋盘上的黑白两方厮杀激烈,柳恺趴在一旁的贵妃榻上看得入迷,一时也忘了身上的伤。
张轻羽则坐在廊下绣着香囊。
自柳姒搬进“神仙府”后,就辟了间幽静的院子给张轻羽养伤,上好的药材也是日日往她那处送,这几日她的伤已好得差不多,能出来吹吹风。
柳姒见她绣得认真,搁了手中的茶碾,问道:“你伤才好怎就急着绣这香囊?我见你这几日都在绣它,一刻也不曾停手。”
张轻羽抬首,温声回道:“上次你还我的香囊旧了,我本寻思端午再送你一个,只是一直养着伤,如今好了便想加紧绣好给你。”
说话间,她耳畔的一缕发落了下来,垂在颊边。
“诶,别动。”
柳姒见状抬手给她藏回了发间。
等理好后,张轻羽道:“六娘若不帮我,我一人倒是手忙脚乱的。”
她耳垂上的绿松石耳坠随她这动作轻晃。
柳姒顺手抚了抚那坠子,笑道:“这耳坠倒是衬你,只是从前不曾见你戴过。”
本是个普通的耳坠,却引得张轻羽颊边爬上两抹红云。
柳姒纳闷:“这是怎么了?”
话毕,张轻羽更羞了,她瞥了眼正在观棋的柳恺,轻声道:“这是子畅送我的,想着正配这身衣裳,就戴了。”
她今日穿了一身青白色的襦裙,配上这绿松石耳坠确实恰到好处。
那头的棋盘上局势正值关键阶段,就连看棋的柳恺都不由得紧张得冒汗。
可观棋不语,他也不能指指点点。
等到最后瞧见谢晏险胜半子后,他颇为惋惜,直拍大腿道:“哎呀,当真是可惜了!”
他感叹:“连六娘都能赢上谢少卿半子,贤王你怎么还输了!”
他这一句话得罪了三个人。
等到其他四人都齐刷刷望向他时,他才反应过来,干笑道:“这,这棋无定式,输赢亦无常,哈哈哈......再下,再下。”
输了棋本就烦躁的柳承明瞪了他两眼,而后捡了棋子看样子准备再战。
只是将近午时,等下了没多久估计便要传膳,柳承明想要扳回一局的想法也只有往后等等。
未多时,下人在小轩旁的屋子里摆了饭。
柳姒他们移至屋内坐下。
因就他们几个,所以也就不言什么分席不分席的话。
只是坐的位置却是十分得微妙。
谢晏与柳承明分坐在柳姒两侧,张轻羽在她对面;至于柳恺,他身上有伤不能坐着,便在罗汉榻上设了小桌趴在上头,侍从服侍着。
刚开饭,那棋局上的厮杀似乎也蔓延至饭桌上来。
谢晏伺候柳姒是伺候惯了的,因此也不避讳地当着众人的面给她布菜。
他拿筷箸夹了块乳酿鱼,剔除软刺后才放到柳姒的碗碟中。
柳承明见状,立刻也舀了勺虾仁给她。
柳姒看着碗中色泽鲜亮的虾仁,莫名地看了他一眼。
往日他从不做这些动作,今日这是怎么了?
难不成棋局上的胜负欲还未消散?
柳承明则回以标准的微笑。
“念念,尝尝这绣丸汤,开开胃。”还不等她多想,左侧的谢晏又盛了碗汤给她。
“六妹,你爱吃的清拌脆藕。”
一眨眼,碗里又多了两片脆藕。
柳姒沉吟,顾忌着自己的食量,便只吃了碗里的藕,将那绣丸汤先放到一旁。
见她不动那碗汤,柳承明唇角微勾,眉头一挑睨了眼谢晏。
谢晏却也只是将那汤撤了,放在一边,并无什么反应。
饭桌对面的张轻羽将这一幕落入眼中。
她看着柳承明眼中那不自觉露出的情绪,又瞧了瞧谢晏眉宇间暗藏的隐怒,以及坐在中间努力吃碗碟中堆得冒尖的菜的柳姒。
若有所思。
随着两人越夹越多,柳姒看着碟中都快堆到她下巴的菜,左瞅了瞅谢晏,右瞅了瞅柳承明。
迟疑道:“吃不下了,要不……还是别夹了?”
话毕,暗自叫劲的两人好似才骤然回神,看着她碗碟中高如小山的菜。
俱都目露不自然。
柳承明轻咳两声,将她面前的碗碟端起来:“罢了,还是别吃这里头的了,拿去喂狗吧。”
说完,他站起身走到罗汉榻旁,将手中的瓷碟放到柳恺面前的小桌上。
“吃吧。”
柳恺:?
“你不是说喂狗吗?”他问。
柳承明面不改色:“是啊。”
……
半晌,柳恺看着面前的碗碟,胸膛起伏不定。
这贤王分明是在报私仇!
下一刻,他眼里含了包泪看向柳姒:“公主你看他!人家身上受了这么重的伤,贤王还骂人是狗!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吗!”
他那泪欲落不落,跟那日光打雷不下雨的桓王简直一模一样。
倒真不愧是亲父子。
柳姒实在没忍住,也顾不得饭桌上的什么礼仪,笑得捂住肚子倒在谢晏怀中。
就连向来守规矩的张轻羽也不免抬了袖捂唇。
……
用完膳,柳姒拉着谢晏回房。
他夫妻俩都有午憩的习惯,如今天热,就更容易犯困了。
柳姒散了发,穿了身素白色的单薄衣裙躺在凉亭中的竹榻上。
谢晏侧睡在她身侧,单手撑着头,另一只手拿了把蒲扇为她打扇。垂眸注视着怀中的妻子,唇角微漾。
张轻羽的那只香囊本就还剩一点,在午膳前就已绣完,等用完膳后她回屋填了香料就急忙忙送来。
此刻,柳姒手里拿着那精致的香囊闻了闻,里头依旧是熟悉的苏合香的气息。
余光见谢晏看她,便拿起香囊作怪地往他脸上凑。
“香吗?”她问。
谢晏接过,细嗅了嗅。
闻出里头都是些安神静气的香,于是道:“张娘子对念念似乎很是用心。”
当初柳姒离京,张轻羽义无反顾地同她一道;后来为了寻失踪的柳姒,被拐到昌松;再然后为救她,替她挡下那一剑。
如今伤一好,又急忙给她绣着香囊。
要说不好,那自是假的。
柳姒也颇为赞同地点头:“我与她本也是端午那日初遇,如今她送了我这香囊,情意深重,我却不知拿什么还她了。”
谢晏思索片刻:“你从前与我说张娘子喜欢诗集,我那儿有两本白乐天的珍本,想来张娘子应当会喜欢。”
这个礼物却好,柳姒当即道:“那你得了空给我,我好送给她。”
说起礼物,她又想起另一件事来。
“你过几日便要回上京,我备了些礼物给谢相公和母亲,到时你一并帮我带回去,也替我问一声安。”
她与谢晏既存了做恩爱夫妻的心思,那他的父母她也当敬重。
备些礼叫他带回去,也略显她的心意。
谢晏拢了拢她散在他臂腕上的发,有些不舍:“这次回上京估摸着很快也就回来了,你每日莫要太过劳累。”
自来姑藏后,他时常见她忙到深夜才睡,当真心疼。
可为了大业,这些都是无可避免的。
莫说她,就连柳承明院里的灯也是点到子时以后才灭;天未明又要上衙。
所以每日处理完公务,谢晏便给柳姒按头揉肩,时常劝诫她不要太辛苦。
夜里还会叫了热水给她泡脚解乏。
只是他回上京后,府中没有能监督她的人,想来她又不会爱惜自己身子了。
柳姒笑着在他胸口蹭了蹭:“知道了,驸马爷。”
谢晏知道她的性子,嘴上答应,可做不做又是另一回事。
也只得心中叹气,想着尽快处理完京中事宜,再赶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