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玉花将抽屉里用塑料纸一层层包裹着的药片拿了出来,挤出一粒放在案板上。
这是用塑料薄膜两片一小包规格的对乙酰氨基酚片,是在九十年代的当下,很多农村家庭常备的药片,对治疗感冒发烧、缓解身体疼痛有良好效果。
对乙酰氨基酚片和安乃近、甘草片、土霉素、紫药水、银翘片等一样,成了人们日常对付头疼脑热、跌打外伤、消炎止痛的常备药品。
这还是上次团宝儿发烧时赤脚大夫给开的,退烧镇痛,很管用。
大人按量吃,小孩减半,张玉花记得很清楚。
她撕开薄膜,挤出一粒药片,又掰开一半,另一半重新塞进薄膜里,用塑料纸仔细地包起来,用细线缠紧,防止受潮。
半片药片用擀面杖擀成粉末,倒在碗里用温水化了,便一手端着碗,一手哄着喂团宝儿喝了下去。
药液很苦,团宝儿也不老实,小身体一直打挺发颤,张玉花折腾了半个多小时,才哄着孩子喝了下去,待孩子折腾累了沉沉睡去后,她又将孩子吐出来的秽物收拾好,这才放心地睡下了。
这时候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在母子俩沉入梦乡的时候,死神却悄悄地挥舞着镰刀飘到了这个不幸的家庭上空,狞笑着将一条鲜嫩的小生命收入囊中。
……
折腾了一夜,大年初一上午,张玉花起晚了。
屋子里静悄悄地,闷着的炉子散发着微微的热气,院子里的大白鹅嘎嘎地叫着,圈里的猪崽子们发出哼哼唧唧乞食的声音。
张玉花如往常一样准备起床穿衣、做早饭、喂猪鹅,如往常一样习惯性地去摸团宝儿的小脸,这是她每天起床时的动作。
今天虽然是大年初一,但对这对相依为命的母子来说,日子和以往没什么两样,家里养着牲畜,是母子两个主要的生计来源。人要过大年,也不能饿着牲畜,每天都要按时喂养。
但这一天,又似乎和以往又有些不同,具体哪里不同,张玉花也说不上来。
她就是于混沌的思维中有这么一丝感觉。
团宝儿睡的很沉,她都坐起来了,孩子还没有丝毫动静。这孩子,像个小猪仔似的,真能睡!张玉花一边穿衣,一边伸手去摸团宝儿的脸。
一片冰凉!
那凉意如蛇一样瞬间从脚底窜到了她的心底!
张玉花原本还有些困顿的意识顿时清醒过来,动作顿住了,呆呆地看着团宝儿的小脸。
脸色青紫可怖,口唇、指甲也成了青紫色,无声无息,唇角还残留着白色干涸的呕吐物,小小的身体蜷成了一团,那么的小,又那么的可怜。
张玉花如坠冰窟。
死一般的寂静过后,便是一阵凄厉的嚎哭。
“……啊……团宝儿……宝宝啊……你醒醒啊……别吓妈妈啊……呜呜呜……我的孩子啊……我的心肝啊……你这是怎么了?……”
……
一九九五年的大年初一,当所有人都沉浸在过年的喜悦里时,一声声凄厉的哭喊在苏家庄西头的院落里骤然响起,那声声撕心裂肺的恸哭,冲淡了新年的喜气。
团宝儿死了。
死在了新旧年交替的夜里。
连新年的第一缕阳光也没有见到。
小小的婴孩,在这个世上不过短短三载,短短的一生里风雨如晦,生父不仁不慈、嗜赌如命、酗酒逞凶,母亲懦弱内向、老实无能,小小的他还没感受过几丝生活的甜,却经常尝到母亲的泪水,那么苦,那么涩。
好容易过上了风平浪静的生活,却在有心人的算计里夭折在黎明之前。
……
有人说,团宝儿是发烧烧死的。
有人说,团宝儿是被他父亲苏长河给连累的,当爹的作恶多端,报应到了孩子身上。
也有人说,苏长河那个杀千刀的,被枪毙了,没人收尸,心怀怨恨,就变成了厉鬼把他老爹和他儿子的命,都拉到了地府做了陪伴。
……
总之,说什么的都有。
八九十年代的农村,由于贫困,由于愚昧,由于认知不足,更由于孩子野生野长,孩童的夭折率并不低。
一场发烧,就能要走孩子的命,这在当时缺医少药的农村,并不是稀罕事。
孩子生的多,夭折的也多,能活下来长大的,都是幸运儿。
苏长河已经死了,唯一的血脉团宝儿也夭折了,苏家老院的二房算是彻底绝了后。
……
农村没有秘密。
团宝儿夭折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苏家庄,大年初一就有孩童夭折,这给苏家庄欢乐的气氛蒙上了一层阴影。
张玉花家的院子挤满了人,苏白氏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嚎啕大哭:“我可怜的孙子哎……昨晚上还好好的,今天怎么就没了啊?……才三岁的娃娃哎……我的孙孙哎……唉吆喂,疼死奶奶喽……”
哭的鼻涕一把泪一把,干瘦的身板一抽一抽的。
不管平时再不招人待见,如今一把年纪躺地上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花白的头发随着她的动作颤颤巍巍,还是令人动容。
众人纷纷面露不忍,有那眼窝浅的便也红了眼眶,一边劝慰苏白氏一边拉她往炕上坐。
张玉花跟前反而没几个人。
最初的悲恸过后,她就成了这么一副不哭、不闹、不动、不悲、不喜的状态,仿佛一个没了魂的木头人。
仿佛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暮气沉沉。
在苏白氏拍着大腿躺在地上嚎啕大哭的动静里显得格格不入。
苏白氏自然也看到了她这副死样子,本就不喜张玉花的她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跳着小脚就要扑过来撕打她:“……你这个杀千刀的憨货!你方我们苏家啊!就是迎你进了门,我苏家老的老,小的小,全都被你给方死了!如今我可怜的小孙孙,也被你克死了!你这个克星,丧门星!我苏家倒了八辈子霉啊,换了你这个祸害!”
苏白氏破口大骂,刻薄的脸上怒气冲天,“都是你这个害人精!连个孩子都看不好,一个两个的都给看死了!没用的东西!换亲换到你,还不如换头猪!死的咋不是你啊,非要克死我的小孙孙!啊啊啊……可怜我儿啊,彻底绝了后了!都怪你这个不中用的烂货!烂货!扫把星!丧门星!……”
苏白氏的嘴一如既往的臭。
已经有不少人听不下去了,扯着苏白氏衣袖就往外拉。
失去了孩子,最痛的莫过于身为母亲的张玉花。
张玉花的精神状态,明眼人都看出不对劲了。
再任苏白氏闹下去,张玉花非得当场疯了不可。
第一个孩子溺亡的时候,她已经疯了一次了。再来一次,还不知道人会变成什么样子。
张玉花的几个邻居,将又哭又骂的苏白氏架起来坐到了院子里。
孟凡会代表村委也赶过来了。
见到这场面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