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您又来给太皇太后请安了。”
福伽姑姑每日雷打不动的习惯便是在门口迎接永琰。
福伽一生也跟着太后见识了许多的阿哥公主们,唯一一个愿意这般听太后话的人,只有永琰了。
永琰打会认字就合了太后的眼缘,总是在太后跟前打转,能提笔的时候,就开始与太后一同抄写佛经。
“这孩子真是。”
福伽不止一次听见太皇太后叹息,福伽知道太皇太后是奇怪永琰怎么能有这般定力,不过三五岁的娃娃,能陪着太后一抄就是一日的佛经。
旁人多少是有讨好太皇太后的意味,永琰却不是,太皇太后有时候都怕永琰万一真的参禅悟道了。
还好永琰只是喜欢佛经,每日里正事也是要做的。
“永琰,你来了,今日哀家只怕不能陪着你抄写佛经了。”
太皇太后看着挺拔如松的永琰,第一次意识到她衰老了。
她怎么能不衰老呢,她一手教养的永琰都做了数年的皇帝了。
她每日里都有抄写佛经的习惯,永琰从做孩子陪到了如今做皇帝。日日都来。太皇太后也习惯了。
奈何岁月催人老,今日晨起时太皇太后觉得怎么都起不来。
一折腾小半个时辰,终究是认了她已经老迈的不能再老迈的事实,与永琰宣布的这件事情。
“皇祖母,没有了您,永琰岂不是没了主心骨……”
太皇太后实在没想到她说了这样一句话能惹得永琰大哭。
历经三朝太后以为永琰多少是有些心思在自己身上,万万没想过有朝一日,若是她不行了,孙子比儿子还哭的情真意切。
弘历算是太皇太后养的第一个儿子。
要说聪慧,弘历的聪慧只有弘曕能比。只是弘历除了聪慧以外,还多了许多的疑心。
弘历的疑心是不同先帝的,太后总是这样觉得。
先帝的疑心是肃杀的,是为朝政,为天下计量的。
而弘历么,他的疑心都是为了自己,为了他独个的皇位。
弘历对太皇太后的提防算计,太皇太后从见第一眼就瞧出来了,是以太皇太后也不和弘历绕弯子。
见第一面就说清楚了,她没有想取代弘历亲生额娘,二人只是合作罢了,老老实实的自然都安分。
当然这话也是说的极其婉转,太皇太后从弘历第二次请安的自信与主动亲近胧月看出弘历是听进去了太后说的,要与她做一对外人需要的母子。
为什么太皇太后心里会觉得永琰见她病倒该要远离她了,实在是打弘历一只屁股坐上皇位,弘历眼里就没有了太皇太后。
“起来吧,永琰,既然你那么喜欢来皇祖母这里,还是和从前一样,每日里你来慈宁宫抄写佛经,皇祖母虽动不了手,听你说说话,讲讲经也是好的。”
太皇太后陪伴了永琰很多年,实在也不忍看他伤心,故而允诺了他。
至于永琰来与不来,太皇太后没那么期待。
不想永琰这一来,又是数年。到太皇太后薨逝后,永琰还是每隔几日就去安华殿对着太皇太后的灵位说说话。
“皇祖母。孙儿今日抄了一篇佛经,今日孙儿的第一个儿满周岁。孙儿想若是皇祖母在,心里不定多么高兴。”
“皇祖母,孙儿会将您教授给孙儿的东西,一一教授给孙儿的儿子。”
“皇祖母……”
永琰说着说着泣不成声。
永琰有时间觉得太皇太后在他生命中的份量已经超越了很多女人甚至很多人在他心里的份量。
每每想到这个时候,永琰不得不想到嬿婉。
永琰记得嬿婉第一次叫她来太皇太后跟前说的话。
“永琰,额娘学识有限,但你是聪颖的孩子,额娘不想你在额娘身旁耽误了。
以后你多多去慈宁宫,多多与皇祖母学习,可好?”
永琰稍微一愣,然后点头。
“额娘说什么,就是什么。”
永琰彼时还不算很懂嬿婉的用心,只是嬿婉说的什么,他是肯听的。
但自打在太后跟前抄写了一篇佛经后永琰一发不可收拾的爱上去慈宁宫陪伴太后抄写佛经。
永琰也知道为什么嬿婉要她如此做。
后来永琰很多的江山策略都少不得那些佛经,还有太皇太后有意无意灌输给永琰的那些治理策略。
永琰都学会了,也做到了。
永琰抬起头,看着一旁放着的笑仪纯皇后灵位。永琰起身抚摸了一下。
“皇额娘,你应当和进忠开开心心快快乐乐的生活在一处的。”
永琰从小除了受太后耳濡目染,再就是瞧见进忠对嬿婉的好,以及皇帝对嬿婉的猜疑。
皇帝一病之后,许多事情力不从心,也渐渐对嬿婉的能力起了戒备甚至是嫉妒心,若不是太皇太后一力压制,还不知皇帝会对嬿婉说出些什么不好听的。
永琰偶尔就听见皇帝将所有人打发走,逼问嬿婉。
“朕不能做人夫,你是不是嫌弃朕。是不是。”
嬿婉总是跪地慌张的解释,她没有,她不敢,劝慰皇帝身子要紧。
这样的话永琰听了好几年,有时候皇帝发脾气还会伤到嬿婉,一伤到了皇帝就立马转变面孔与嬿婉道歉。
反反复复折腾了数年。有时候永琰都觉得嬿婉不应该这样在皇帝跟前讨好。
嬿婉只是摸了摸永琰的额头。
“等你大一些,你就知道额娘为什么做这些了。
等你大一些,你自然也有本事处理好这些事情了。”
这一等就等到永琰被立为新皇。也是那时候永琰理解了嬿婉的不容易。
嬿婉也终于是在一个午后,吃了假死药。
永琰其实能从嬿婉前几日喋喋不休的嘱咐看出嬿婉要走的决心,也看出嬿婉的疲倦。
皇宫困了嬿婉一辈子。
于是永琰默认了嬿婉的离去,唯一意外的是皇帝差点发现嬿婉假死时太皇太后出手帮嬿婉。
永琰不知道太皇太后心里想的什么。但太皇太后愿意成全,永琰自是不用说。
永琰启蒙情爱之时,太后教导了永琰一篇“氓”,永琰才好像懂了太后的心思。
后来永琰册立皇后时,太皇太后也高兴了许久。永琰的妻子是个温柔贤淑的,对潜邸里的侧福晋,格格们,都很友善。
太后瞧了数年,很是满意这个孙媳。甚至可以说这个孙媳是太后一手挑的。
皇后治理后宫的能力,好到什么程度,好到永琰有时候觉得自己在后宫都有那么一些多余 。
皇后是可以与贵妃,还有妃嫔们一起拉着太皇太后打马吊的。
妃嫔们甚至连侍寝都是轮着伺候的,从没一个人觉得谁应该多侍寝,争宠也懒得争。
生下来的孩子,都统统丢去了撷芳殿,他们的母妃,每日里,吃糕点,做脂粉,看衣衫首饰。忙的不亦乐乎。
有时候永琰甚至不得不带着这些孩子们一道去搅扰太皇太后。
每每这个时候永琰都十分的感谢太皇太后为他选的好皇后。皇后替皇帝选上来的妃嫔也都是那一挂的。
各个都很会为自己找乐子。
永琰有一日见她们玩的那般开心,跪在太皇太后跟前哭了一鼻子。
“皇祖母,若是你不被我拖累,大抵也会自由自在吧。”
永琰第一次觉得自己自私,她是给了嬿婉自由,但是困住了太皇太后一辈子。
太皇太后只是摇头,语重心长的道:
“有些人适合在宫里,如哀家,哀家在后宫生存游刃有余,有些人则不是。”
“哀家有哀家割舍不下的,那就应该是哀家在这里。”
太皇太后舍不下儿女,也卸不掉身后的家族。
有时候太皇太后也是羡慕过卫嬿婉的。她身后没有家族,没有负担,她出宫才可以那样的潇洒。
太皇太后是愿意成全的。
为着桐花台那年的故人,太后也是愿意成全嬿婉和进忠的。太皇太后甚至觉得嬿婉与进忠比他们当年更有勇气,一样相爱。
永琰替孝仪纯皇后擦干净了灵位,又看见了先帝的灵位。
先帝灵位旁隔着庆太嫔的灵位。
她是在先帝薨逝几年后一个午后睡着午觉走的。
永琰记得,那也是一个柳絮纷飞的好日子。
弑君杀父,永琰从没避讳这样的心思,实在是见了也听了太多皇帝的种种恶行。
永琰也没法忘记,嬿婉出宫后,皇帝整日故作情深的在永寿宫追忆嬿婉。
嬿婉走的匆忙,没来得及将进忠送的两只小金鱼带走,皇帝便整日在小金鱼跟前絮叨。
“皇后啊, 你不知道朕多寂寞,你是那样的明艳活泼,你什么都能学,什么都会,还给朕生了永琰这样的好儿子。”
永琰在皇帝第三次这样哭诉时,忙叫小太监偷偷换走了嬿婉的小鱼,送去了嬿婉定居的地方。
永琰厌恶皇帝如此追思嬿婉,是因为皇帝不单单追思嬿婉。
皇帝在来嬿婉永寿宫之前,还先去长春宫坐了许久。每每去,总要和身旁的进宝说一遍。
“孝贤皇后就是在这里与朕哭诉,朕与她的儿子没了。也是在这里,又为朕生了七阿哥。可惜,七阿哥也早夭了。
连朕的女儿,璟瑟,也是在这里陪伴朕和孝贤皇后的。”
进宝耳朵都听的要起茧子了。也还得从孝贤皇后多年前遗留下来的茶里取几片茶叶泡给他。
皇帝迈着不利落的腿脚,吸溜一口茶水。
“嗯,就是这个味道。”
进宝不敢言语。只是叫太医及时来请平安脉,自然是怕皇帝被几十年前的茶水毒死了。
皇帝若只是缅怀琅嬅和嬿婉也就罢了。
他还得去看看寒妃,去看看婉嫔。
在寒妃的承乾宫说,寒妃多么多么的貌美,看着寒妃与自己的画像,满意的不得了。然后叹息一句。
“哎,可惜,寒妃是个性子桀骜的人。不过也算是朕一生少见的漂亮女人。”
在婉嫔寝宫时,总少不得顺道说一说同样老实憨厚的纯贵妃。
“婉嫔和纯贵妃一样又不一样,朕有时候总想婉嫔若是和纯贵妃一样敢在朕跟前也好了。
不过也不好,婉嫔,总有婉嫔不一样的地方。”
皇帝怀念了这些爱过的女人,深情一番后,又伤感的路过翊坤宫。
叹息道:
“朕的青樱终究是去了。”
永琰每每听着这些话,心里不是滋味。同为皇帝,永琰也有六宫妃嫔,但永琰可以大胆的承认,这些妃嫔对他的意义是什么。
而不是和皇帝这样,从不肯承认自己是为了什么让这些女人入宫。又对她们做过什么。心里只记得他自己的纯情一片。
后来还是太皇太后解答了永琰的疑惑。
“你与你的后妃们,就是君臣,无他,所以是处在一个谁都不需要为难的地界。
你皇阿玛,他总是一个个招惹, 一个个宠幸,一个个抛诸脑后。
你说动了情的女人,怎么能可爱呢?不可爱的女人在皇帝跟前是活不下去的。
所以她们一个个死了。她们死了,皇帝却记得她们可爱起来了。不过如此。”
“你皇阿玛爱的从来不是他们,是他的万千情爱。”
永琰了然的点头。
柳絮飞进皇帝寝宫那日,永琰一切都瞧见了。也是在太后口中永琰知道了他为什么这样做。
他不喜欢皇帝,讨厌皇帝。讨厌他的虚伪。
所以永琰纵容那些柳絮飞入宫中,纵容那些柳絮夺走了皇帝的性命。
永琰擦干净了皇帝的灵位,从安华殿退了出去。
良久,偏殿才出来一个女子。
她是如今的皇后。
皇后颤抖着手,往香炉点了三根香。
她心有余悸。看着太皇太后的灵位。想起太皇太后对她的嘱托。
“永琰看似与世无争,实则心底里最是有想法有成算,还最是能隐忍。尤其是分得清江山与后宫孰轻孰重。
你做皇后,第一不能争宠,第二不能让后宫妃嫔争宠。”
皇后彼时照着太后说的做了,但因为年少情深,她心底里还有一丝期望,永琰待她总是不一样些。
她刚升起了一丝情爱,死的透透的了。
皇后揉着太阳穴与身边的姑姑道:
“本宫有些身子不适,你去告诉皇上,最近怕是不能侍寝了。你叫其他妃嫔多多陪着皇上些。”
姑姑看了看皇后的肚子,了然道:
“是。皇后娘娘操劳多日,得好好歇一歇。贵妃是一把好手,奴婢会叫贵妃多多照拂六宫事务。
想来贤妃也是有空的。皇后娘娘只管歇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