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华殿前的事情,以一种隐秘却快速的方式,在皇宫内传递。
未央宫,重华殿的老宫女向太后传达太上皇的旨意。
“太后娘娘,太上皇的意思,请您尽快从京中众王孙公子中,为长公主殿下择一人为驸马。”
“本宫知道了,你们下去吧。”
挥退重华宫的人,太后端坐在凤榻上,凝眉沉思片刻,偏头问道:“昭阳呢?”
“长公主在昭阳殿。”
太后一声轻叹,起身往昭阳殿来。
昭阳殿是未央宫的偏殿,也是昭阳公主从小长大的地方。
此时的昭阳公主正呆呆的坐在曾经的闺阁之内,听见身后有响动,回头见到是太后独自走来,她连忙起身相迎,并问道:“皇祖母,前边如何了,皇爷爷可有为难他?”
见昭阳公主这个时候还心心念念全是贾琏,太后内心一阵疼惜。可怜这个丫头,如今算是深陷情网之中了。
“你放心吧。贾琏是开国功勋之后,又是你父皇倚重的臣子,只要他不直犯龙颜,你皇爷爷不会怎么着他的。”
太后摸了摸昭阳公主的头顶,走到榻上坐下,忽然又道:“但这只是暂时的。倘若你俩不听劝告,还要执意纠缠在一起,你皇爷爷为了天家的颜面,到时候会如何处置你二人,那就不得而知了。”
刚刚面色有所缓和的昭阳公主面色又是一变。
太上皇御极数十载,昭阳公主从小也记得太上皇的龙威,那是不容许任何人触犯的。
这也是她在得知太上皇明确反对她和贾琏的事情之后,那般绝望的原因。
因伤心的看着太后,“皇祖母,难道我和他,当真就没有可能了?”
作为自己一手调养大的孩子,太后深知昭阳公主心性甚佳,如今却在她面前露出这般模样,可见她有多么在乎,多么想要和贾琏在一起。
但是……
“在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人可以违逆你皇爷爷的意思,包括我和你父皇,都不能。”
太后十分冷静的对昭阳公主说道。
“皇祖母的意思,贾琏也不可能求得皇爷爷开恩吗?他一向最有主意的,连父皇都能劝说的动。
上次在皇爷爷的寿宴,看皇爷爷也挺喜欢贾琏的……”
太后有些诧异,不知道昭阳公主哪里来的信心,竟然觉得贾琏有可能说动太上皇。
“你皇爷爷的态度,想必你也看到了。你觉得,这个时候,你父皇要是去求情,你皇爷爷可有收回成命的可能?”
昭阳公主默然。
她能想象得到,在这样的事上,太上皇不会给宁康帝任何情面。况且,宁康帝也不可能为了这样的事情,与太上皇争执。
她能感受到,自己父皇和皇爷爷之间,相互别着一股劲。
父皇愿意成全自己和贾琏,却不可能因为这件并不光采的事,和太上皇打擂台。
父皇尚且如此,贾琏自然更没有成功的可能。
“我明白了。”昭阳公主落寞的应了一声。
太后对她招了招手,将她拉到身边坐下,轻声说道:“我知道你喜欢贾琏,倘若可以,本宫自然也希望你能和他在一起。
但事已至此,倘若你真的在乎他,想要他好,便要懂得放下。
你皇爷爷此番是没有重罚你二人,但并不代表他舍不得重罚你二人。
或许你不怕。但你不是说了吗,贾琏他有远大的志向,是一个注定要引领一个时代的英雄豪杰。
此番他若是不遵圣命,势必触怒你皇爷爷。结果么显而易见,轻则丢官罢爵,重则丢掉性命。
不论哪一种,想必都不是你愿意看见的。
即便他侥幸没死,即便将来,你父皇重新启用他。
但经此一番坎坷,谁又能保证那个时候的他,心气和风采依旧,是否还有足够的时间,去实现他的那些抱负?
想必你喜欢的,也是如今这般意气风发,壮志激昂,谈笑间便能做成旁人想都想不到的大事的贾琏,而不是一个意志消沉,或者说壮志难酬的贾琏。
所以,为了贾琏,也为了自己,听皇祖母一句,放下吧。”
昭阳公主闻言,默默流下眼泪,抚着自己的肚子道:“皇祖母说的,昭阳都明白。我只是,舍不得我的孩子……”
太后神色也是一凝。她嫁给太上皇的时候,太上皇已经年过花甲,所以她一直没有子嗣。
昭阳公主是她亲侄女留下的血脉,与她流淌着同样的血脉。
因此若是可以,她也希望看到昭阳公主的孩子降生。
“既然这个世界容不下他,即便你将他带来,对他来说也注定苦难和不公平。
你还年轻,将来还可以有孩子。所以这对你而言,并没有太大的影响。”
“即便将来我还能有孩子,可那还能是我和二郎的么?”
昭阳公主的反问,太后无法回答,只道:“你保不住他的。趁着现在你皇爷爷还没有真正动怒,做出选择,于你于贾琏,都是最有利的。
我知道你一向聪慧,知道该怎么选。好好想想吧,想通了来找我。”
太后说完,拍了拍昭阳公主的手,起身离去。
该说的她都说了,她相信昭阳公主已经有了正确的判断,并会做出正确的抉择。
……
重华宫前,贾琏并没有等太久,便看见王福迈着那二五八万似的步伐,不情不愿的走来。
“起吧,太上皇宣你进殿。”
“谢太上皇,谢过公公……”
贾琏面上感谢,实则内心清楚,肯定不是这死太监良心发现帮他通传了。
之所以跪在这里求见,是因为他笃定太上皇必然能够得到消息。
他才不相信,这王福能够在这重华宫只手遮天。实际上,但凡聪明一点的皇帝,也不可能让一个太监给堵住圣听。
更不用说,这王福都不是重华宫的掌宫大太监。
事实也正如贾琏所料,王福只是奉命出来传贾琏的。他心里也不忿的很,这贾琏犯了这么大的事,太上皇轻罚不说,居然还愿意接见他。
不过看贾琏对他态度变得如此客气,以为贾琏识时务了,他脸色好看了一点,但还是鼻孔朝天,淡淡的道:“走吧。”
殊不知,他在眼前人的心中,已经定了一个死字。
贾琏是第一次踏进太上皇的寝殿――重华殿。
初踏进来,给贾琏的第一感觉,不是庄重,不是威严,而是豪华,极端的奢华。
幽深宽阔的大殿,随处可见各种各样名贵奢靡的器具。在墙壁和金漆的雕柱上,裱满了各式书画和字帖。
虽然并非器物爱好者,但贾琏却知道,此间数以百计的陈设,每一件都可能是价值连城之物。
大殿的最北面处置有一高榻,此时正有两个老头在对弈。
其中之一,正是当日寿宴上见过的太上皇。他一身宽散的龙袍,斜靠着在榻内,背后有一对总角的小太监给他捶按着肩头。
在他的对面,一个老太监屈膝跪在鞋凳上,倚着龙榻侧着身子与太上皇对弈。
“回禀老皇爷,镇远侯贾琏带到。”
王福上前与太上皇通禀,待太上皇抬手示意之后,就规规矩矩的站到一边去了。
贾琏也适时叩见:“微臣贾琏,叩见太上皇。”
“嗯。”
太上皇显得漫不经心,棋盘上落下一子之后,头也不抬的问道:“你执意求见,所为何来。”
说完,不等贾琏开口,又补充道:“若是为了你和昭阳的事情前来,朕劝你想好了之后再开口。
朕念你素有才名,又是代善的孙子,这才对你网开一面。
你应该知足。”
太上皇的声音虽然不严厉,但一开口,就带给贾琏很大的压力。
这种平静中带着压迫的声音,足够说明太上皇的心意已定,不容其他人的质疑,更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换作聪明或者胆量小一点的,这个时候就该按照太上皇的意思,乖乖跪安了。
但贾琏终究是贾琏,他纳首一拜:“微臣明白,多谢太上皇隆恩。
但微臣与昭阳公主两情相悦,真心相爱。太上皇仁慈,还望能够成全我二人。”
龙榻上,太上皇原本平静的面色微微一凝,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的棋子,被重重的掷下。
玉质的棋子和玉质的棋盘相撞,发出的清脆的声音,在安静的大殿内显得异常凛冽。
殿内侍立的数个太监都不由自主的将头一低。
他们都知道,太上皇似乎龙颜不悦。
太上皇龙颜不悦,轻则有人倒霉,重则人头落地。
就连一直保持笑眯眯模样的老太监,也一时间将笑容敛去。只是令贾琏惊异的是,其在低头的一瞬间,似对他摇了摇头,并投来一个劝止的眼神。
若是贾琏猜的不错,此人应该就是重华宫的首席大太监。
他很确定他与此人没有任何交集,其为何此时表达善意?莫非,是昭阳公主或者元春的原因。
贾琏心里想着。
终究太上皇并没有发怒,而是在沉默中走了两个回合之后,道:“成全?朕若是成全你二人,又置天家颜面何地?
一个天家的公主,与一个有妇之夫纠缠不清,甚至还要夺人夫婿,传出去,世人必定议论不休,大损天家颜面。
这个干系,你可担当得起?”
说完,仍旧是不等贾琏回话,又道:“这样吧,看在代善的情面上,朕给你一个机会。
朕会下旨赐死王氏,然后你对外宣称王氏病故。
如此你们一个未嫁,一个丧妻,便也没有人会再议论什么。如此,既能保住天家颜面,又可以成全你和昭阳的婚事,你觉得如何?”
太上皇说完这般话,似乎想要瞧贾琏的反应,回头看了一眼。
贾琏面沉如水。
良久之后,贾琏抬头沉声道:“还请太上皇怜悯,给第二条路。”
太上皇早已没有在看贾琏,闻言笑道:“朕只给你这一个机会。这一局棋结束之前,告诉朕你的答案。”
太上皇轻飘飘的撂下这句话,便专心对弈去了,却不知道,底下的贾琏早已经双拳握紧。
他似乎有些明白,这位御极几十年的老皇帝,和宁康帝之间的区别了。
宁康帝虽有帝威,却是彰显于外,有迹可循的。贾琏可以借此,揣摩其喜好心思,加以利导。
然面对太上皇这样,神色淡漠,言语平静的帝王,似乎臣子在他面前,一概只能应一个“是”。除此之外,但凡敢多言一句,便是忤逆犯上,随时都会触犯龙颜,遭致祸患。
贾琏不知道如何应付这样的皇帝。似乎这样的帝王,根本不需要臣子的谏言,他早就养成了一种“顺者昌,逆者亡”的姿态。
根本不需要想,贾琏就知道他不可能接受太上皇给的这个机会。
他若是单纯的攀龙附凤,当初就直接答应了太后的赐婚了。
所以,哪怕昭阳公主对他足够的好,哪怕昭阳公主定然能够给他带来许许多多的帮助,他也不可能用凤姐儿的性命去换来对方的依附。
再者说,他敏锐的感觉,太上皇给的这个机会或许根本就不是机会。
不知道动机,但贾琏有一种感觉,哪怕他答应太上皇的要求,也依旧得不到昭阳公主。
因为仅仅一个照面,只言片语之间,他已经确定了太上皇的态度。
没有什么可多言的。连宁康帝都无法违逆太上皇的想法,贾琏不觉得他的本事比宁康帝更大。
眼见上方棋局已定,贾琏叩拜道:“多谢太上皇隆恩,微臣明白了。微臣告退。”
太上皇闻言回头看向贾琏,暗暗点了点头。
果然和传闻一样,心性、城府都不错。
看贾琏纳首一拜之后就要退走,他竟笑了起来,问道:“可会对弈?”
“回太上皇,略通一二。”
“既然如此,过来陪朕对弈一局。”
太上皇有命,贾琏自然不敢推迟。在小太监们将棋盘清理干净之后,与太上皇躬身一礼之后坐在了太上皇的对面。
太监王福心里本就诧异嫉妒于贾琏被太上皇留下对弈,毕竟在他眼里,能够和太上皇对弈,那可是天大的荣耀,满朝大臣就没有几个有此殊荣的。
此时一看,贾琏竟然盘起一只腿坐在了龙榻上,下意识的就想要呵斥。
还是将位置让给贾琏的老太监适时扫了他一眼,其也发现太上皇都没有什么表示,反而已经执黑先行,终究没敢上前打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