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场气氛陡然紧张,所有人都在看着贾琏的反应。
尤其是火器营的一众将领,更是不自觉的对视一眼,然后聚拢几分。
因为他们都瞧得出来,伴随着贾琏“真实身份”的公开,以及太上皇对他的重诺招揽,原本和他们同一阵营的护军营和亲军营的将领们,看向他们的目光都充满了戒备。
这让他们一瞬间有了成为众矢之的的感觉。
但是随即他们却都安心下来,因为从彼此坚定的神态之中,他们也都清楚了彼此的想法。
不论侯爷如何选择,他们都坚定的站在侯爷的立场,他们相信侯爷的判断,这是长期以来养成的默契。
贾琏驻马中央,神色默然。
没有人能够猜到他此刻内心的想法。
宗室身份?
亲王?
确实高贵。
然,在眼下这个局面,却又算得了什么?
没看之前那一窝蜂往行宫外逃窜,被禁卫军将士宛若鸡崽子一般驱赶离开的那一大票人中,又何曾少了宗室身份,少了郡王、亲王!
而且,一个人在绝境中被迫许下的承诺,能有几分可信度?
太上皇若真的这么重视他,之前那么多年为什么没有任何表示?
贾琏不知道太上皇是因为重视自己的名声才选择对他们这一脉不闻不问,还是这一切都仅仅只是太上皇为了绝地翻盘而编造的谎言。
都不重要。
这些话,在太上皇说出口之后,在所有人的眼里都变成了事实。
难道不是吗,堂堂太上皇,岂会拿自己的声誉和事关天家血脉的大事玩笑?
也就是说,在所有人的眼中,他现在已经是妥妥的太上皇的亲孙子!
一边是血脉至亲的爷爷。
一边仅仅只是伯父。
该选择站哪边,似乎正常人都该知道。
或许这也是太上皇的算计,当其当众承认了他的身份之后,其实也就是斩断了他和宁康帝之间贤君良臣的纽带,逼得他只有一个选择。
试问,以他如此特殊的身份,将来宁康帝还敢重用他吗?
宁康帝难道就不怕以后的贾琏,突然拿出一份太上皇的密诏,打着“勤王、讨逆”的旗号,举兵反他?
以他的身份,合情合理。
所以,只要贾琏足够聪明,都应该知道,从这一刻开始,宁康帝将不会再信任他,至少不会再像以前那般重用他。
他只有选择站在太上皇的这一边。
可是,这样真的正确吗?
贾琏内心自嘲的一笑。
倘若不是眼下这样的局面,或者说把时间换成昨天,不,只需要在数个时辰之前。
只要昨夜的战斗没有彻底打响之前,太上皇公开他的身份,他或许都敢跟着太上皇搏一搏,搏他个富贵功名,一步登天!
然而眼下……
即便他手中的火枪营全体将士都选择义无反顾的追随他,但仅仅凭借这数千人马,真的能够护着太上皇杀出宁康帝的重重包围,最后助太上皇反败为胜?
太不现实了。
宁康帝本来兵力就比太上皇多。
经过数个时辰的夜战,又杀败、收编了大量的禁卫军和京营将士。
此消彼长,此时太上皇手中的兵力,只有宁康帝的十分之一。
更别说,就他知道的,山下宁康帝就还调集了好几批军马驰援。很多都已经到了,大部分被宁康帝安置在山下设防,防止太上皇突围走脱,少部分在天亮之后,也已经登山……
火器营作为一柄利器,是足够的锋利。
但是眼下这个战场,他一旦选择反水,首先那一百门移动困难的大炮和数百名炮军肯定会被轻易的俘虏。
剩下三千火枪军,在宁康帝愿意付出代价的前提下,牺牲一定数量的将士,定然能够刺刀见红,被杀个片甲不留……
即便侥幸将太上皇护送下山又如何?
不过是拿火器营数千将士的性命,搏一个渺茫的机会罢了。
太上皇是走投无路,只能选择一搏。
但他和太上皇之间,一无恩义,二无情义,仅凭其张嘴一说的所谓“血脉关联”就为其赴汤蹈火?
他做不到,也不能这样做。
于是,他没有去看周围人的神色,也没有再向宁康帝投去询问的目光。
他默默的抬起头,对着太上皇躬身一礼:
“多谢太上皇的美意,只是臣命微福薄,难以消受。
臣只知道一个道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臣既受陛下隆恩,就当结草衔环,效死以报!岂能像那反复无常的小人一般,见名利而忘恩义?
此外,臣之祖母乃是一等荣国公诰命,第一代保龄侯嫡女贾史氏,并非什么安阳侯的妹妹,臣也从未听家中长辈说起过任何关于臣之身世存疑的话语。
这中间,必定是有什么误会。
天家血脉何等事关重要,还请太上皇重新派人调查考证,千万不能弄错了。
在事情结果没有水落石出之前,臣万万不敢妄自攀附,玷污了天家血脉纯洁。”
贾琏的话,令太上皇愕然当场。
等贾琏说完之后,他忍不住大声喝道:“痴儿,莫要执迷不悟!
难道你不知道,今日朕既然已把你的身世公开,他便再也不可能容得下你?
你若是再不知悔改,只会万劫不复。届时,悔之晚矣!”
贾琏没有再说什么,对着太上皇拱手一拜,然后调转马头,也不回火枪军的军阵,而是直接来到宁康帝的身边,恭敬的唤了一声“陛下”之后,没入将领之列。
宁康帝对着他点点头,然后一步跨出,对着前方已经气的说不出话来的太上皇正声道:
“父皇还请放心,贾琏是儿臣最喜欢的臣子之一。
以前不知道他是父皇遗留在外的血脉,对其多有苛责轻视。
如今既知他是吾侄,从今往后儿臣自当对他更加疼爱和关照,绝无容不下这一说。
倒是父皇,既然年事已高,还该多加保重自己的身子,以荣养为上。
儿孙们的事情,就不要太操心了。
儿臣教子无方,以致于让太子作乱,连累了父皇,是儿臣之过。
现在还请父皇挪到安全之地,待儿臣将太子的一干爪牙清除之后,再亲自护送父皇回重华宫静养。”
“你,你……”
“逆子,逆子,你……”
也不知道宁康帝最后这一番话触动了太上皇的哪根心弦,让他彻底暴露失态。
他不顾一切的从四轮椅上站起来,指着宁康帝似乎就要破口大骂,终究一口气回不上来,一屁股跌回椅子上,已然昏了过去。
见此一幕,太上皇一方的人自然慌了神,连忙将他往后护送。
宁康帝这一边的却是松了一口气。
也是,太上皇他老人家要是一直坐在当中,他们还怎么动作?
万一伤到太上皇一根汗毛怎么办?
宁康帝静静的看着太监们将太上皇推走,直到他们的身影完全转入宫殿之内,他才慢慢回头,对着身后众将点头示意。
众将得令,各自散开,带着自己的部队向行宫推进。
……
或许是行宫之前的一场大戏,让行宫内剩下的官兵们几乎丧失斗志。
宁康帝的大军很轻易的就杀入了行宫,除了极少数负隅顽抗者,余者尽皆跪地投降。
原本阵列好的一百门镇远炮,一炮未发,便彻底占领了太上皇行宫。
大局终定。
宁康帝带着众将,缓缓跨入太上皇的寝殿。
这个寝殿他并不陌生,他以前也经常过来的。
只是这一次,与以往的每一次都不同。
心情不同,行为举止也不同。
此时太上皇在随行御医的救治之下,已经转醒。
看着披甲而来的宁康帝,太上皇竟然一点也不像之前那般的暴怒,而是安静的与宁康帝对视。
直到宁康帝微微弯腰,唤了一声父皇,他才叹了一口气:
“你赢了。”
宁康帝道:“是赢了,也输了。”
太上皇便露出讥讽之色,“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宁康帝笑了笑,走向太上皇的龙榻,侍从们慌忙鸟兽散。
宁康帝坐在榻边,看着形销骨瘦,脸上皱纹密布的太上皇。
这一刻的太上皇,虚弱的一点也不像一位人间至尊,而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八旬老人。
忽然间,一切的憎恨和怨念,似乎也不那么重了。
他回头看着御医:“太上皇的身体如何?”
御医吓的噗通跪下,颤颤巍巍的道:“回,回禀陛下,太上皇他老人家龙体无碍,只是情绪波动太大,血脉逆行导致昏厥。
微臣已经开了药方,往后只需要善加静养,便可痊愈……”
宁康帝点点头,忽然眉头一皱,道:“父皇身边这些狗奴才,平时儿臣反复嘱咐他们要好好照顾父皇,如今却累得父皇这般,都是不中用的东西。
这样吧,儿臣重新为父皇挑选一批得用之人来照顾父皇的起居,这些玩忽职守的,就别作安置吧。”
宁康帝看似在和太上皇商量,但是随着他的话语落下,外面便涌进来一大批官兵,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将殿内外所有的太监宫女一一押走……
太上皇也并没有阻止,这不过都是题中应有之义,早在醒来的时候他就预料到了。
即便如此,他还是用讥讽的眼神看着宁康帝,似乎在嘲笑宁康帝这个时候还在做戏,如此可笑。
只不过,当两个官兵走到榻边,就要将一直勾着脑袋垂立在这儿的一个老太监也押走的时候,太上皇终于说话了:
“把他留下!”
见宁康帝没有回应,他补充道:“他服侍了我大半辈子了,这宫内宫外所有服侍的人中,也就他还能和朕说上几句话。”
太上皇看着宁康帝,眼中隐隐可见一丝哀求。
宁康帝沉默了一下,还是点点头。
两名官兵也就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