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士把要用的工具和药水从推车里一样样地拿出来。
程子争咽了一下口水,盯着她给输液管排气,又看着她把调节器的滴速调整好。
离扎针又近了一步。
嘶啦一声,她撕开了不知道什么东西的包装。
听见那细碎的声响,程子争脑子里的弦绷得更紧了,手心的汗止不住地往外冒。
瞥见他紧张的神色,护士笑了一下,“你放松一点。”
程子争抿了抿唇,干涩发胀的喉咙应了一声:“好。”
他怕打针。
倒不是怕疼,而是看着细长尖利的针头戳破皮肤扎进血管里会有种喘不上气的感觉,就像是被人掐紧了脖子一样,呼吸不过来,无论是看护士扎他自己还是扎别人。
“打哪只手?”护士弹了一下针头,下了最终审判。
程子争咬了一下牙,伸出了左手。
“放松点。”护士给他的手臂扎上胶管,开始用碘伏消毒。
清凉的液体涂在皮肤上,似乎是警示着危险的来临。
程子争深吸了一口气,脑子里像有千千万万只密密麻麻的蚂蚁在爬,蚕食瓦解他的理智。
他下意识想躲,但这样会妨碍护士的动作。
他咬了咬牙,忍住了往后缩的冲动。
早打完早结束,扎一下就好了。
护士拿起针头,抓住了他的手。
程子争攥着拳头,手臂的肌肉紧绷,骨节都有点发白了。
“别怕。”身后突然传来闻柏声的声音。
程子争一愣,还没来得及扭头看过去,一只宽大修长的手掌覆上了他的眼睛。
眼前一片漆黑,只有手隙间的一点点光亮,程子争的睫毛颤了一下。
下一秒,他的后背抵上了一个温暖怀抱。
“放松一点。”闻柏声的声音在正上方响起。
他的外套袖口有一阵淡淡的香味,冷淡清冽,木质冷香中带了一点淡薄的茶香。
那味道与少年时校服外套上的味道相似,又和他现在身上穿的这件衣服的味道相同,让人觉得熟悉又安心。
好闻的味道一点一点渗进脑子里,紧绷的下颚终于放松了一点,程子争不再咬着牙齿。
他到底用的是什么洗衣液和沐浴露?
程子争忍不住想起这个盘绕在心里很久的问题。
手背传来一点刺痛,他清楚地感知到针头扎进了皮肤。
但……似乎没那么害怕了。
无数只想要啃噬他的理智的蚂蚁被那只覆在他眼前的手尽数清理。
护士松开止血带,用胶带缠绕固定好手掌,防止针头脱落。
做完这一切,她站了起来,“好了。”
闻柏声朝护士礼貌地点了一下头,道:“谢谢。”
护士心照不宣地点头笑了。
覆在眼睛上的手松开了,明亮的光刺了过来,眼前有一点模糊。
这么大人了还怕打针,好像有些太难看了。
程子争不想自己显得太过狼狈,咳了一声,干巴巴地解释道:“我不是怕疼,只是晕针……其实我也不是很怕。”
闻柏声的声音很平淡:“嗯,我知道。”
他知道程子争怕打针。
他早就想这么做了。
沿中有个传统,每年新生入学第二天都要进行一次开学体检,其中有一项就是抽血。
因为要求空腹抽血,所以大家都想赶紧抽完血去吃早餐,排队的队伍很长。
队伍排成了一个u形,闻柏声排在最后面,和抽血区面对面,恰巧上一个抽完了,刚好轮到程子争。
平时张扬恣意的少年坐在椅子上,他的脸色很臭,头上那一撮总是驯不服的翘毛蔫巴巴的。
“抽哪只手啊?”护士示意他把手放上来。
程子争伸出了左手。
他的下颌紧绷,身侧垂着的手紧紧地攥成拳头。
看见他的手都紧张得攥成了拳头,护士安慰了一句,“没事啊,抽血不会很痛的,你的手放松一点。”
程子争抿了抿唇,“好。”
黄色的胶管缠在胳膊上,青色的血管暴露在空气中,他咬住嘴唇,觉得呼吸都有些不畅了。
程子争长得养眼俊俏,加上人又生得高,护士拿起采集管,笑容带了几分狭促,“你怕啊?”
她是没想到看着这么高大的男孩也会怕抽血。
程子争攥了一下拳头,闷声道:“没有。”
在针扎进皮肤的那刻,他别开脸,咬牙闭上了眼睛,肩膀有细微的颤抖。
闻柏声静静地看着那边,莫名生了一种冲动。
他想把人揽进怀里,捂住他的眼睛让他别害怕。
“同学,抽完了。”护士把用完的医疗器械丢进垃圾桶里。
程子争嗯了一声,睁开了眼睛。
他的脸色不怎么好,低垂着脑袋,用棉签摁着针口,离开了位置。
前一个离开,下一个接替,体育馆里熙熙攘攘,甚至还有点喧哗。
每个人都在做自己的事,没人会注意到一个刚抽完血的人。
除了闻柏声。
他看见程子争的眼尾红了一点,好像哭了。
等闻柏声回到教室的时候,程子争又恢复了那副没事人的样子,安静又专注地坐在教室里写东西。
仿佛体育馆排队的那一幕只是他的幻觉。
“闻柏声?”程子争皱眉又叫了一声。
也不知道闻柏声在想什么,一直叫他都不应。
不会是偷偷地在心里嘲笑他吧?
程子争抬眸瞥了一眼面前的人,看到闻柏声脸上没有一点戏谑的神色,他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闻柏声从回忆中回过神来,“嗯?”
程子争的神色有些不自在,“你刚才在想什么?”
闻柏声摇了摇头:“没什么。”
程子争:“哦。”
和他聊着天都能走神,也不知道在想谁。
真有本事。
闻柏声道:“把手给我一下。”
程子争狐疑道:“干嘛?”
闻柏声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虽然有些不情不愿,程子争还是伸出了右手。
“奖励。”闻柏声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样东西,放在他的手里。
奖励他今天很乖,没有哭鼻子。
程子争低头一看。
掌心多了一颗水果糖,橘子味的。
程子争疑惑:“奖励什么?”
闻柏声冷淡的眸子盛满了笑意,他抬起手,在手背上点了一下。
程子争眨了眨眼睛,心里莫名软了一块,嘴上却还是硬邦邦的,“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吃什么糖。”
他怎么还像以前一样,幼稚死了。
从前闻柏声的口袋里就经常装着水果糖,每当程子争表现好了,闻柏声就会拿出一颗给他,当作奖励。
奖励的理由有很多,有时候是因为他乖乖喝水了,有时候是因为他按时吃午饭了,还有时候是因为他接吻的时候会换气了。
“等感冒好一点再吃。”闻柏声揉了一下他的头。
程子争把糖放进口袋里,嘴角翘起来了一点,“哦。”
嗡的一声,闻柏声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他拿出来看了一眼。
是助理罗永城发来的信息。
程子争抿了一下唇,下意识别开了眼睛。
罗永城:闻总,我看到您不在办公室,请问报表和文件需要发到您的邮箱里吗?[愉快]
罗助理不敢置喙老板的私事,只是闻柏声是个工作狂,每天准时上下班,有时候甚至来得比他还早。
除了出差,一年到头没见他缺过几次勤,就算人没到也会通知一声。
今天破天荒地过了九点闻柏声还没来上班,也没有任何消息通知,他担心老板在路上出了什么事,这才小心翼翼地发来消息询问。
闻柏声回复了消息。
ooo:我今天不过去了,文件和报表你发我邮箱里。
罗永城:好的[ok]
程子争没偷看闻柏声的消息,但也大概能猜到是什么内容。
他记得闻柏声之前说过他工作挺忙的,而且今天又不是周末,估计他还是请假陪自己来医院的。
割舍掉心里那一点点不舍,程子争咳了一声,对闻柏声道:“你今天是不是还要上班?如果你有事的话,你先去忙吧。”
“没事。”闻柏声把手机塞进外套口袋里,语气平淡道:“都处理好了。”
程子争迟疑道:“那你……”
闻柏声道:“我在这里陪你。”
“哦。”说不出为什么,程子争的心里莫名多了一点隐秘的开心,但还是犹豫地问了一句:“你真的都处理好了?”
闻柏声嗯了一声,低头替他整理起刚才因为方便打针而撸起的袖子,有些半截翻卷进去了,“你要不要睡一会?”
程子争的耳朵微红,这人怎么碰他的手那么自然,一点不打招呼。
他刚想说点什么,但对方已经整理好袖子把他的手放下了,就只好闷闷地应了一声,“那……我睡一会。”
闻柏声低声说了一句好。
程子争靠着椅背,把头埋进外套的领子里,闭上了眼睛,他的小半张脸几乎都裹在宽大的羽绒服中,身上都是闻柏声衣服上的味道。
鼻尖萦绕着冷淡的香味,程子争忍不住低头嗅了嗅。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心理作用,这味道莫名地令人安心,就连那密密麻麻针扎似的头疼都减轻了几分。
药效上来了,加上昨晚没睡好,坐了几分钟,他就感觉有点倦了,没一会就开始眼皮打架了。
程子争突然睁开眼睛,叫了旁边的人一声,“闻柏声。”
闻柏声:“嗯?”
程子争艰难地摇了摇头,他的头很痛,嗓门很疼,每说一个字就像被刀子割了一样,“没什么。”
他只是想叫一叫闻柏声,确定对方是否还在他的身边。
程子争整个人又累又困,刚才在闻柏声家里嚣张地打架,看似精神很好,但其实已经是在硬撑着了。
如今坐了下来,骤然松懈了心神,有些撑不住了。
只要有一个休息的支点,困意就会不断地蚕食清醒的神智,一点一点笼罩生病的身体。
若是从前,他一个人在外面,无论是再困都不会睡着,但此时闻柏声在身边,潜意识里莫名多了几分安心。
程子争闭上了眼睛,脑子一片昏昏沉沉,清醒的理智就像是在海浪中漂泊不定的塑料瓶,时沉时浮。
不知道过了多久。
感觉身边的人站了起来,似乎要离开座位。
程子争倏地睁开了眼睛,下意识拽住要离开的人。
闻柏声一怔,连忙攥住挂水的那只手,小心翼翼地把他的手放回原位,“小心别碰到针头。”
要是回血就麻烦了。
程子争眨了眨眼睛,还没清醒过来。
“吵醒你了?”头发被很轻地揉了一下,闻柏声半蹲在他面前,手指覆上他的额头,探了一下体温,语气就像哄小孩子似的。
“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点吃的。”
听到闻柏声的解释,程子争蹙起的眉头一松。
原来他不是要离开。
刚从梦中惊醒,再加上烧得昏沉,他还有点迷糊,嗓音沙哑得不成样子,“不要。”
闻柏声:“嗯?”
程子争摇了摇头,声音发涩,把话又重复了一遍:“我不想吃。”
生病的时候人总是脆弱无助的,谁也免不了,就算遮掩得再好,也会在高烧不退的时候泄露一点半分。
小孩子生病了会吵着要最爱的玩具,成年人生病了会想最爱的人陪在身边。
程子争承认他现在需要闻柏声,不想让他离开。
“你就坐在这里。”
陪着我,哪里也不许去。
闻柏声坐回位置上,道了一句好,“那我晚点再去买。”
程子争闷闷地应了一声,“嗯。”
闻柏声把手边的杯子递了过去,“要喝水吗?”
这水是打针前接的,现在刚好放凉了,很适合的温度,不会太冷也不会太烫。
程子争接过杯子,抿了一小口。
干躁到起皮的嘴唇被温水湿润了一下,塑料杯被他捏得嘎吱响。
闻柏声顺手接过他喝完的杯子。
犹豫了好一会,程子争动了动唇,低声道:“闻柏声,我想睡一会,你能帮我看一下吊瓶吗?”
闻柏声点了点头:“好。”
程子争欲言又止:“你——”
你能不能别走?
闻柏声似乎知道他未说出口的话是什么,他看着程子争的眼睛,轻声道:“我会一直陪着你。”
得了他的承诺,程子争嗯了一声,戴上了羽绒服的帽子,闭上了眼睛。
宽大衣帽下,他被裹得严严实实的,整个人都浸没在闻柏声的味道中。
输液区的人很多,有独自来的,还有和陪护人坐在一起的,老人小孩,各色各样的人都有,时不时就会响起一阵咳嗽声。
闻柏声坐在其间,静静地看着身边熟睡的人,仿佛在看天底下最珍而重之的宝贝,连眼睛都不愿意眨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