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柏声的午饭和晚饭是在学校吃的,晚自习之后才回家。
那天,吃完午饭,他准备回教室休息一下。
刚走到门口,就看到一个高瘦的身影偷偷摸摸地靠近他的座位。
闻柏声忍不住蹙了一下眉。
偷东西的?
等看清了那人的背影,他松开了眉头,但还是有些不解。
他……是有什么事么?
那人丝毫没注意到站在门口的闻柏声,他似乎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动作很迅速,生怕被人发现了。
他把一个不知道什么东西塞到了闻柏声的桌子里,然后以极快的速度回到自己的座位。
闻柏声:?
那天中午,闻柏声得到了一个青团,还有一张绘了鼓城古庙的明信片。
明信片的背后写着一句话:考试加油,请你吃青团。
盯着那张纸条看了好久,闻柏声的眼睛忽然有些发酸。
他还和以前一样,善良又可爱。
*
修车铺门口有一棵种了将近二十多年的榕树,八月的太阳很烈,就算是浓荫下都有不少光的碎隙,但那是闻柏声修车的时候唯一可以遮挡休息的地方。
假期是闻柏声最忙的时候,他得待在店里帮忙照看修车,一刻也不能离开。
咸涩的汗顺着头发流下,滑过凸起的喉结,没入衣领之中,蹭得人发痒。
闻柏声的两只手乌黑,连鼻尖也不知怎么地蹭上了一点脏污。
他就是在这个时候看见了程子争。
其实他很少在干活的时候看路过的人,即使看了也记不住他们的样子。
但程子争是个例外。
沿城多榕树,躁热的风灌进树间,树叶簌簌作响,长路浓绿,枝繁叶茂。
有个人远远地走了过来。
盛夏的烈日穿过碎隙,投下了细碎的阳光,那人忽然抬头。
浓绿的间隙是干净蔚蓝的天空,在斑驳的树影下,他伸手接住了盛夏,手心里都是光。
刚才光影陆离,看不清样子,如今阳光恰好打在那张脸上,嘈杂的蝉鸣仿佛停了一瞬,闻柏声看清了他的模样。
少年好看又耀眼,不见一点暗淡。
闻柏声在热空气中闻到了夏天的味道。
天气实在太炎热了,少年冷白的皮肤上覆了一层薄汗。
他的眉眼好看,但不是那种弱不禁风的柔美长相,如果非要用一个词形容他的外貌,那应该是丰神俊朗。
桃红的眼尾沟上挑,下面是饱满又明显的卧蚕,眸底还有几分懒散,丰润的嘴唇和浓夏的玫瑰花同色,上面还缀了一颗的唇珠,白皙的颈脖上喉结凸起,下颌线清晰流畅,显露出一些少年人的锋利。
他手上提了一袋衣服。
看那个方向,应该是去医院?也许是家人病了,要去看望?
从那天以后,闻柏声开始了他的观察。
那个人每天都会走这条路,有时候拎的是饭盒,有时候拎的是一袋换洗的衣服。
不知道是不是闻柏声的错觉,有时候他会感受到对方的目光看了过来。
可每当他看过去的时候,那人总是目不斜视,神色平淡,好像真的只是他的一时恍惚。
那天下午极其闷热,蝉都鸣累了,就算站在树荫下,也挡不住闷热,闻柏声的整个后背都湿了。
听到巷子里传来一声狗吠,他抿了抿唇。
那个人刚走了进去。
巷子里的流浪狗很凶,还总喜欢在垃圾桶旁边打转,最近已经有好几个人被咬伤了。
身侧的手指蜷了一下,来不及思考,他放下手中螺丝刀,抓起门口的一根树枝,顺着狗叫的方向跑了过去。
二叔闻远忠在身后大吼,“闻柏声你个小兔崽子,你要造反了是不是?你要跑到哪去?!”
赶跑了那两只狗,程子争的脸色还是惨白,额头上全是汗,似乎真的被吓到了。
闻柏声抿了抿唇,刚想说点什么安慰一下。
程子争突然小声道:“谢谢你。”
“没什么。”闻柏声摇了摇头。
他抬头看了程子争一眼,又倏地别开了视线,动了动唇,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要吃糖吗?”程子争吸了吸鼻子,从口袋里掏出了几颗水果糖,“请你吃糖。”
干净的手心里放了几颗五颜六色的水果糖,透明的糖纸裹着纯色的甜糖,在阳光下亮晶晶的,一看就很好吃。
闻柏声下意识想去接。
但是想到了什么,他又垂下了眼睛,把脏污的手往身后藏了藏。
他摇了摇头,低声道:“我不喜欢吃糖。”
他的手很脏,都是机油和脏污。
他不想弄脏对方的糖果。
“哦。”程子争把手里的糖收了回来,眼中有点失望,“好吧。”
沉默了好一会,闻柏声把手里的树枝递了过去。
“这里经常会有流浪狗,用棍子可以赶跑它们,送给你。”
程子争接过长棍,小声道了一句谢。
闻柏声没有再停留,转身离开了。
要是他再不走,闻远忠可能会过来找人了。
第二天早上,闻柏声照例来看店。
今天二叔他们一大家子回老家了,只要没人来修车,他就可以暂时休息一下。
才八点多,太阳还不算太烈,门口的大榕树下有一个方形的铁盒。
他还以为是谁随手的垃圾,打算捡起来丢掉。
谁知低头一看,是一小盒曲奇饼干。
盒子下压的纸条被风吹起了半边,在空气中轻晃,就像某人的心跳。
闻柏声把它拿了起来。
「谢谢你帮我赶走了狗,请你吃饼干。」
下午,闻柏声坐在老榕树下,时不时就往医院那个方向张望。
他把奶糖从口袋里拿出来,攥在干净的掌心里。
这是用他攒了很久的零花钱买的糖。
可惜小卖部没有水果糖了,他只好买了奶糖。
希望那个人会喜欢。
他打算等那个人从医院回来经过这里的时候就把奶糖送给他,再亲口跟他说谢谢。
谢谢他的饼干。
如果可以的话,他想知道对方叫什么名字。
闻柏声坐着等了好久,等到树影从这边转到那边,也没等少年的身影。
不仅如此,门口还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一个尖嘴猴腮的男人推了一辆有点破旧生锈的自行车走了过来。
那车不知道是螺丝没拧紧还是怎么的,车轮每转一圈都会发出难听的吱呀声,尖锐得让人起鸡皮疙瘩。
因为这几年摩托车的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了,所以店里还兼修自行车和空调洗衣机。
男人往地上吐了口痰,叉腰朝坐在门前的闻柏声喂了一声,“我这个单车的链条生锈了,骑的时候经常会卡住,你给我换条新的。”
闻柏声把目光收了回来,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可以。”
男人啧了一声,道:“你这什么服务态度啊?可以就去换啊!”
“稍等。”闻柏声站了起来,语气冷淡。
男人粗声粗气道:“等个屁啊,你快点换吧,我还有事呢。”
闻柏声扫了他一眼,眸色冰冷,周身的气压很低,“现在就给你换。”
被这么看了一眼,男人咽了一口唾沫,莫名有点怵,“那、那你还不快点!”
闻柏声冷淡地收回目光,脸上没什么表情,转身进去里面找新的车链。
高大的身影进去了,身上那道冰冷的视线也消失了,男人舒了一口气。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又咳了一声,直起腰板。
一个小屁孩而已,有什么好怕的。
闻柏声从架子上拿下了一盘新的车链,眸底的情绪晦暗不明。
他今天是走了别的路吗?还是……发生了什么意外?
想到这里,他抿了抿唇,下颚线绷紧。
五分钟后。
闻柏声蹲在自行车旁边,把旧的车链拆了下来。
男人冷哼了一声,“快点啊,我急得很,别耽误了我宝贵的时间。”
闻柏声冷淡地嗯了一声,继续手上的动作。
闻远忠这个人节俭到抠门,脏旧的手套都破了大大小小十几个洞了也不买个新的。
碰到链条和脚踏,刚洗干净的手又被上面漆黑的机油弄脏了,沾上了不少泥土和锈黄,一股子难闻的铁锈味在闷热的空气中弥漫。
男人站在一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的人,嘴上也不闲着,“你小小年纪怎么在这里修车,不上学了啊?”
他似乎忘记了现在是暑假时间,学生不用上课。
闻柏声没搭话,闷头修车。
男人以为他是辍学了不好意思开口,便更加得意了,用一副过来人的口吻道:“你们这些年轻人啊就是吃不了苦,以为读个书就是很苦了,跑来给人家修车当小工。”
他的唾沫星子在燥热的空气中乱喷,“我跟你说,以后啊,等你到了社会还有更多苦等着你吃呢。”
闻柏声没说话。
说出去的话尴尬地顿在空中,没人接,男人摸了一下鼻子,又以一副过来人的模样道:“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你现在啊是听不进去我的话,等到了我这个年纪啊,你自然就懂得学习的好处了。”
闻柏声没应他,目光死死盯着转角处的身影。
他本来打算调试一下新链条,不经意地往那边望了一眼,没想到居然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不知道是不是命运在开玩笑,千等万等都没等来的人居然在此刻出现了。
少年推着一位头发银白的老太太远远地走了过来,祖孙俩有说有笑。
闻柏声垂下眼睛,眸底闪过一丝懊悔。
糖在口袋里,他刚才摸链条的时候的时候戴的是破洞的手套,和没带没什么区别,不用摘下来都能知道手上肯定沾满了锈黄脏污。
这么脏的手怎么拿糖果送给他。
男人本来就对闻柏声不搭话的行为不爽,此时见他的动作慢了下来,便上前斥了一声:“哎,你愣着干嘛啊?还不快点给我修!”
男人的身影刚好挡住了闻柏声的视线,他看不到程子争了。
闻柏声蹙起眉头,沉声道:“让开一点。”
男人一下来劲了,不仅没让,反而更遮的严严实实了。
“你这个小孩怎么说话的,你爸妈没教过你礼貌吗?”
“顾客就是上帝你懂不懂?要对上帝客气一点,我来你家修车就是你的上帝。”
闻柏声没理男人,用手转动了一下脚踏。
脚踏一动,新的链条沿着齿轮跟着移动,俨然是已经修好的样子。
“换好了。”他蹭的一下站了起来,咔嗒地一声踩下自行车的脚撑。
刚好少年推着老人走了过来,似乎是听到了这边的动静,他望了过来。
两人在空气中对视了一眼,闻柏声别开视线,对面前的男人道:“25,扫码还是现金?”
男人的眉头都竖了起来,“怎么那么贵,你这个小孩是不是坑钱啊?平井街那边换一条车链才二十,你这怎么贵了五块钱,我记得我上次来换也是二十啊。”
闻柏声掀起眼皮,淡淡地扫了男人一眼,眸底都是冷意,“你想不付钱?”
这么多年了一直都是这个价钱,甚至他说的平井街那边的修车店还要更贵一点。
其实男人就是看闻柏声年纪不大,身边又没有其他人,所以想耍心眼。
骤然被戳破了心思,他恼羞成怒道:“谁说我不付钱了?明明是你想坑我!反正我只付20块钱!”
“是吗?”闻柏声冷笑了一声,上前了几步,“谁坑谁了?”
面前的高大身影不断逼近,周身的气压低了不止一倍,男人猛地发现原来闻柏声比他高了一个头,连忙后退了一步,“你、你想干什么?我警告你别过来!我现在就付钱行了吧!”
妈的,怎么现在的小孩都那么高了。
闻柏声冷嗤了一声,单手解下手套,道:“扫码还是现金?”
他压根就没想着打人,这人还真够怂的。
“扫码就扫码,你把二维码拿出来啊,没有二维码我怎么扫?!”
男人虚张声势地骂了一句,目光乱瞟。
见讨不到一点好,男人扫了码,灰溜溜地推着他那辆破车走了。
车轮每转一圈,车头处都会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和来的时候一样难听。
闻柏声看向远处,没有看到他想见的人。
在他和男人争执的时候,程子争已经推着王心兰走远了。
闻柏声把口袋里的糖拿了出来。
奶糖被攥在手心里,塑料糖纸发出窸窣的声音。
他看着那人离开的方向,沉默了很久。
也许他很长时间都不会过来了,闻柏声难过地想。
不过也挺好的,起码他的家人病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