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一声,门被桑翊推开。
云波气息奄奄,听到有人来,立刻看向门口,眼中带着浓烈的求生意志。
但是在看清了来人是桑翊后,又痛苦地捂住了脸。
“别看我,别看我!”
月色铺满地面,云波整个人被照得无所遁形,桑翊冷漠地看着这个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皮的女子,没有说一句话。
他抬手,被放出的皮妖瞬间被灵流扑灭,没了动静。
云波知道自己脱离了危险,可是她容貌已毁,根本不能再见人。
更别说眼前的桑翊还是她的心上人。
“云波姐姐”,桑翊蹲下身,“让你别动这盒子,你怎么偏偏去碰呢?”
云波身体一僵,半晌没有说话。
桑翊看着满地的血漫延开来,流到自己的靴底,眸中没有半点怜悯,像是在看一只垂死的蝼蚁。
“你明知此妖对师尊有害,还刻意放它出来?”
桑翊虽然是在问,可语气里满是肯定。
云波听到这话,忽然不再捂着脸,她露出自己血肉模糊的脸,满眼都是悲戚,“我都是为了你啊!桑翊!”
桑翊皱眉,他自言自语,“为我?”
他认真地看着云波,“你说你刻意去放盒子里的妖谋害师尊,是为了我?”
云波流下泪来,泪水划过没有皮肤的脸,痛得直皱眉。
“殊玉她到底好在哪里,桑翊,她根本不想你好过,只有我在心疼你,只有我爱你呀!”
桑翊站起身后退一步,与云波保持开距离。
他道:“你爱我?”
他初入凌霄峰时,还是一个形容狼狈衣衫破烂的山村小孩,云波可曾多看他两眼?
他落入何明辉的陷阱曾被许挽铃重伤,云波却还会不假深思放走许挽铃,这样的举动还能说是爱?
桑翊忽然低笑两声道:“你说你爱我,你有多爱?”
云波愣住了。
桑翊道:“只是因为我现在是昆仑仙门凌霄峰首徒,有几分修为,看起来有些前途光明的意思,你才说你爱我吧?”
云波心想也不全是,还有桑翊的容貌,他实在是长得太过于俊美,若是人一辈子有这样一个伴侣,定是会羡煞旁人的。
可是她没好说出口,这个理由听起来太俗了些。
桑翊道:“可是,若我是个血统邪恶,爹不疼娘不爱,吃了上顿没下顿饿得皮包骨的路边乞儿,你还会爱我吗?”
云波只觉得此番言论实属偏激,她道:“这样的人,谁也不爱吧?我是个人,又不能免俗。”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带着讥讽的表情,质问道:“就算是殊玉,也不会爱这样一个人吧?”
桑翊冷笑一声,“对,师尊不会。”
“但是”,桑翊的声线因提及殊玉变得柔和起来,“师尊不会爱世间的任何一个人,是因为她的爱太大了,是悲天悯人的爱。”
殊玉懂得爱众生,却不懂得爱一人。
她会对一个卖糕点的凡人老婆婆躬身行礼,她会因柳妖一只小妖而动容。
虽然她对仇敌下杀手的时候毫不拖泥带水,可她在桑翊心中,还是像慈悲的神佛。
桑翊的目光变得幽远,“她曾在狼嘴中救下我的命,那时的我,还什么都不是。”
云波从桑翊的眼神中读懂了什么,道:“只是因为她救你一命你便如此这般死心塌地?”
桑翊没有说话。
云波道:“可是对一个修士来说,在野兽嘴里救下一条命,只算是举手之劳,她或许只是一时兴起,你便这般死心眼?”
云波自己被自己说笑了,“那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你却能视而不见,你的所谓理由,根本便是托词而已,你就是单纯的喜欢她!”
桑翊点了点头,道:“或许你说得对,就算是师尊当初没救我,我也......”
他没有把话说明白,可是他的意思,已经被云波明白的不能再明白。
事到如今,云波也不想再委婉。
她道:“桑翊,站出来看看吧,殊玉她就是一个自私的人,她只是一心做她自己的事,根本不管你的死活,她不是大爱,她是没有心!”
云波全身都痛,声音也尖利起来,“我爱你,我怕殊玉利用你到最后害了你,就放走了许挽铃,让她重新找靠山救你!我爱你,我为了杀殊玉,被这妖反噬,可是我还是爱你,你看,我对你的爱才是无私的!”
桑翊听着云波语气癫狂的表白,毫无动容地道:“然后呢?”
“然后?”云波怔愣一下,“然后你不感动吗?你不应该做些什么吗?”
她坐起身,想要抱住桑翊的腿。
可是桑翊再次后退一步,躲开了云波。
云波没想到平日里温和有礼的桑翊会这般冷漠,她抬起头,诧异地看着桑翊。
为什么殊玉只是顺手救他一命,他就甘愿为殊玉赴汤蹈火?
为什么自己付出至此,桑翊却能无动于衷?
难道只是因为殊玉那张脸吗?!
云波恨意渐浓,早知道,就应该在殊玉每日的食物里放些东西,毁了她的容貌就好了!
这样桑翊便能对殊玉失去兴趣,再回头看到她了!
云波在极端的情绪之下越想越离谱,恨不得此刻便去找殊玉的不痛快,完全不去想,她打不打得过殊玉。
“我知道然后你想让我做什么。”
桑翊忽然开了口。
“你想让我因此而愧疚,然后花心思治好你的伤,舍弃对师尊的执着,又因你的话在心中将你与许挽铃做对比,最后发现还是你好,选择与你在一起,用一生去补偿你,对吗?”
云波的所有心思都被桑翊点了出来,她发现自己无话可说。
桑翊道:“你看,这不件件都是有所图谋吗?用愧疚绑住一个男人的心,让他一辈子钟情于你,多完美的计划。”
云波眼中一片茫然,“我为你付出这么多,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是应该”,桑翊笑着靠近云波,看着她道:“毕竟人要知恩图报,人人都是这样说的,对吧?”
云波看着桑翊近在咫尺的笑脸,心中却有些发毛。
“可是”,桑翊歪了歪脑袋,“我承了太多这种所谓的恩情,我厌倦了啊。”
桑家为了在村子里立住脚跟,将他当成儿子养了几年,一有了亲生儿子,便将他视为累赘,还美其名曰为他付出良多。
许挽铃从小跟着他转,他亦曾以命护过这位邻家小妹妹,可她一知道自己是天灵根,前途比桑翊还要光明之后,立刻对他改变了态度。
他们都觉得自己对桑翊好,对桑翊有所付出,理所应当地认为桑翊应该回馈他们,应该感恩戴德。
若是从前,桑翊会因为害怕这世上没人愿意待他好而真的去挽留这些人,可是后来不同了。
他遇上了一个人,证明了爱与厚待,并不需要去卑微地恳求。
或许殊玉真的是在一心做她自己的事情,可是,除了达到目的,她从未想过从自己身上得到什么好处。
桑翊甚至想过,幸好自己能被殊玉利用,假若他真的无用,他便和殊玉眼中的世间生灵一般无二,得不到一点点特殊的对待。
原来爱与厚待并不是生命的必需品,只要有个人存在,能让自己去爱,便已是足够。
有的人,能够结识,能够了解,能够看一眼,便已是三生有幸。
云波没想到桑翊竟会拒绝来自她的好意,终于怒不可遏道:“桑翊,你不帮我,只会后悔的,你这般事事以殊玉为重,终有一日,你定会一无所有!”
桑翊道:“我自己的选择,我自会承担后果,倒是你”,桑翊指尖燃起一簇灵火,“我来给你最合适的回馈,如何?”
云波察觉到一股杀意,不可置信地坐着往后缩,“你要干什么?!”
桑翊道:“你看,你这具身体已经毁了,活着多没意思,所以我觉得,你死了比较好。”
云波尖叫起来,“桑翊,我从未得罪过你!”
“可是你害过师尊!”
桑翊满腔压不住的怒火,“师尊香炉里的断肠草,师尊衣物里的符灰,师尊窗边铃兰花下埋着的诅咒偶,师尊床边花瓶里的毒藤苗......”
云波的脸色随着桑翊的每句话越变越难看,她不可置信道:“你......你为何会知道?!”
桑翊眼睛都因愤怒而变得通红,他几乎是吼出了声。
“是师尊发现的!她从一开始便怀疑你,你做的每一件事都被她的留影珠留下了痕迹,直到许挽铃逃走,我提到此事后,她才将留影珠交给我看的!”
云波满脑子空白,一时无法接受现实,她几乎带了点神经质地摇头,“不,不可能,那她为什么不......”
“为什么不杀了你对吗?”桑翊呼吸声带着颤抖,“就因为她说你也曾真心对她好过,所以她不想将你赶尽杀绝!”
“不!”云波尖声反驳,“你骗我!”
桑翊知道跟她争吵无用,从手中祭出一颗留影珠,一段过往立刻在二人面前铺开。
画面上,是殊玉与桑翊站在静室外,已是深夜,月色清冷。
桑翊拿着锄头,手中握着一个诅咒偶,殊玉念了两句口诀,清除了诅咒偶上的怨气。
“师尊”,桑翊皱着眉头,“这是这个月第几次了?”
殊玉笑着摇头,“我应该养个地鼠当灵宠的,以后有这种活,就交给它干。”
桑翊却笑不出来,道:“师尊,您为什么不直接将她押到审判台,仙侍谋害峰主,可是要被抽筋拔骨以示效尤的!”
殊玉摇摇头,“以后抓现行赶出去就是了,她不算罪大恶极,你看,她不是没伤到我吗?”
画面到这里,留影珠便熄灭了。
云波愣愣地盯着空无一物的眼前,像是傻了一般。
“若是师尊对你不设防,哪一桩哪一件,不会伤害到她?”桑翊质问着,手中灵火跳跃,“我不杀了你的话,我都不安心!”
云波忽然想起了自己与殊玉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那时,养她长大的婶婶死了,自己没有钱埋葬婶婶,便在头上插了一个草标,打算卖身换钱。
街上人来人往,无人在意她,时不时有一两个登徒子不怀好意地打量她,但碍于人多,不好对她下手。
直跪到夜里,云波才得了好心人的几文钱,她拿着钱,想要去买个包子果腹。
走到一偏僻处时,冲出来两个人要抢她的钱。
屋漏偏逢连夜雨,云波被打倒在地,钱也被抢了去。
也就是在这时,殊玉的剑从天而降,震晕了那两个坏人。
当时月色也如今夜一般澄澈,殊玉于空中击杀一只妖物,在她面前飘然而至,骂道:“妖有作恶,人间里也不缺禽兽!”
殊玉那时带着满身的杀气,一身寒光,可是在云波眼中,却是那样的神圣。
再后来,云波拿着殊玉给的钱埋葬了婶婶,成了凌霄峰的仙侍。
人心易变,她从来没想过,会变成如今这样的情形。
桑翊不想再拖延,手中火苗骤然扩大,逼近云波。
云波不躲不闪,轻轻说了一句话。
“许挽铃,逃到北方去了。”
桑翊皱眉,“你说什么?”
云波道:“她逃到北方去了,若是仙尊提前有心理准备,应不至于到时候太被动。”
说罢,云波猛然向前一扑,桑翊以为她要反抗,刚想一掌推开云波,却见云波张开嘴,将灵火吞入口中。
霎时,云波五脏六腑被烈火灼烧,整个人的身体都变了颜色。
火焰中,云波看向天上的明月,流下眼泪。
“殊玉仙尊,你本将心像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是我,对不起你......”
不到片刻,云波整个人,生生被灵火化为了灰烬。
桑翊目光幽凉,心中五味杂陈。
人心啊,人心......
终是一片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