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种种,浮于眼前。
桑翊回想着第一世自己看到殊玉的第一眼,便其实已是沉沦。
她看上去没有大多女子体现出的温婉柔美,只站在那里,就像是一把锋利无匹的剑,冰冷、凛冽。
像极了冬日结成的霜花,不立于枝头争春,不愿留人间太久。
美丽,却又失了几分亲近。
桑翊从小就失去了双亲,轩辕厉和冷无伤是迫于难以言明的原因,所以对他说不上特别亲和,可是这样的幼年环境,便给桑翊一种错觉。
他觉得,温和亲柔,是他不配得到的东西。
许挽铃对他很好,陪着他度过了一段少年时光,可是这样的好,叫他觉得不真实。
他的心里,会有莫名其妙的负担。
然而他遇上殊玉,就变成了另外一种舒适的、没有压力的感觉。
这个人对待所有人都清冷淡泊,即使是真心对你好,也不会说出来,只会暗地里帮你处理好一切。
桑翊自成为她徒弟的那天起,便也用着同样的方式,默默对殊玉付出。
他们师徒的日常可以说是岁月静好,师徒俩虽没有过多的交流,却都把彼此放在心上。
有时殊玉在清晨推开窗户,就会看到窗台上桑翊为她摘好的花。
殊玉心里开心,却也不会去问桑翊,她拿走花束,在原来的地方放下一碟点心,等桑翊练剑回来时,正好垫垫肚子。
桑翊因为幼年经历害怕直面善意,殊玉因为原身是石头,不明白人情世故,两个奇怪的人,却以某种奇怪的因缘,联系在了一起。
含蓄,却又热烈。
本以为日子会这样一直过下去,可是殊玉的命途真言,并不会凭空消失。
在某个时间节点到来之后,所有事情开始往不对劲的方向改变。
桑翊感觉到,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在让他朝着背叛殊玉的道路上靠近。
比如本来正常的仙盟会面,会有人突然跳出来,以一些牵强附会的理由,抨击殊玉。
那些人会说桑翊是被殊玉蒙蔽了双眼,叫桑翊与殊玉撇开关系。
一次两次,这样不可理喻的泼脏水堆积在一起,仿佛殊玉真的成了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要命的是,殊玉的性情,也根本不屑于解释。
可笑的是,全修真界都觉得,她不解释,就是承认。
人人都在逼桑翊与殊玉划清界限,可是桑翊都会据理力争,坚定地站在殊玉一边。
冥冥之中,桑翊与殊玉的牵绊,叫他能与命途真言,抗衡几分。
但终究,人性可怕。
殊玉没能逃过苏杳的诅咒,死在了桑翊面前。
绝望的桑翊抱着殊玉的尸身,准备跳了北渊殉葬,那时,他第一次见到了念种。
念种与他赌了三生三世,若桑翊为殊玉改命成功,便算是桑翊赢。
桑翊不在乎什么输赢,他想的,他要的,都是殊玉活着。
这个念头,一直到桑翊现在站在藤林边,都未曾变过。
“师尊,殊玉,下一世,换你重生,你想怨我,想恨我,想杀我,都随你的心意,是我太蠢笨,是我没有做好一个徒弟。”
他向藤林踏入一步,心甘情愿地挨上了长藤的第一抽。
霎那间,血肉模糊。
他知道藤林的厉害,却也没有料到,是这样的痛。
可是,走完藤林,才能换得那人一世生机。
“不就是死吗?殊玉,师尊,你死了,我来陪你。”
“啪!”
又是一抽。
血肉飞溅。
桑翊不断说着自己的心愿,“我求你重生,求你带着一生的恨,向我复仇,杀了我,改了你的命,师尊,可千万别叫我失望啊……”
长藤抽出了桑翊的血肉,血腥味瞬间漫延到周围,整个藤林,都开始兴奋起来。
自藤林生出,世间都从未有过人,心甘情愿地涉足此地,供奉血肉。
饿了多年的长藤包围住桑翊,他就像是羊入虎口。
“可是”,桑翊被长藤抽得跪下来,一根腿骨已经断裂,他艰难的半跪起来,说完了他的话。
“可是,让我揣着明白看着你恨我,太痛苦了,所以,下辈子,叫我忘记这三世吧,我实在,实在不想看见你恨我的样子。”
“……”
桑翊被抽得死去活来,殊玉感受着桑翊因疼痛而动荡的灵台,只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跟着痛。
不能抽了,不能再伤害他,他已经足够苦了……
殊玉不知道化神之上还有什么可求的存在,在凡间历练时,她曾见过凡人求神拜佛,那一瞬间,殊玉一个石头化成的人,忽然就很想求个什么。
她就算是死,都不曾有过这样的心。
她于一片混沌间,对着传说里的诸天神佛,三界六道,万千位面,不断哀求。
“前尘往事,宿命真言,她皆无怨无悔,能不能,不要再伤害这个人?”
可是她心情过于悲恸,早已忘记,自己的所见,是早已发生的过往。
桑翊从藤林的前面走到后面,殊玉以为这酷刑终于结束,松了一口气。
然而,已经不成人形的桑翊,又艰难地爬起来,意图原路返回。
殊玉理智回笼,才想起,自己在第一次看到北渊这片藤林时,有一具骸骨,可是在藤林的入口的。
当时她以为那具骸骨的主人,是从藤林后方走到了入口前死掉的,却不知……
那具骸骨是谁的骸骨?
殊玉看着原路返回的桑翊,泪流满面。
原来就是他,他竟走了两遍藤林。
为的是什么?
去而复返,是有什么叫他不得不去而复返?
念种说过,殊玉死后,与念种融为一体,念种化为书命石石山立于藤林前,也就代表着,殊玉在藤林前……
他想,死在殊玉身边。
殊玉的三魂七魄如同疯了一样,在桑翊的灵台间挣扎。
她要出去,她不要再看了她后悔了,她甚至后悔诞生于这个位面。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世上还有更好的人,世上还有更多的风景,他为什么就那样死心眼,非要往她这南墙上去撞?
殊玉施展所有修为,不要命地对着这道无形的阻力冲击。
终于,她从桑翊的灵台里冲了出来。
殊玉跪坐在双腿俱断的桑翊身边,紧紧拥住了桑翊。
桑翊已经不剩几口生气,她却听见,他还在嘴里念着两个字——
“殊……玉……”
长藤穿过殊玉的三魂七魄,结实地抽在了桑翊的身上。
殊玉一个无形的魂魄,根本起不到任何遮挡作用。
无论她站起来挡,还是将桑翊拥在怀里,还是护住桑翊,长藤都无处不在。
可是殊玉还是倔强的护着,跟着,直到桑翊又走回了入口。
他最后,只剩下一具白骨了。
白骨轰然倒地,可是还是倔强地将头颅偏向静默的书命石石山,才不再动了。
殊玉的泪水模糊了视线,却还是感到,那早已空洞的骷髅头,若其上还带着点血肉,应该是释然地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