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皇后对于后宫的掌控,显然不是太子能比的。
行事雷厉风行的邬皇后,在短短数日,就对整件事的前因后果了如指掌。
是谁撺掇太子前往掖庭,是谁引着太子去见的姐姐,是谁说动太子起了恻隐之心,是谁挑拨太子向自己求情,离间他们母子感情。
后宫血流成河,一个个被打死的东宫宫人被拖出去。
太子站在邬皇后身边,沉默地看着这一切。
他感觉自己脑袋昏昏沉沉的,双脚虚浮,像是踩在厚厚的棉花堆上,眼前发生的这些飘飘渺渺,既远又近,让他分不清现实与虚幻。
即使堵上了嘴,宫人们凄厉的惨叫声、呼痛声也能钻进他的耳中,朝着脑子的方向一路攀延,即便声音停下,脑子里也依然不断回响。
哪怕闭上眼,殿外青砖上的大片血色,依旧清晰呈现。
他听见自己问母亲,如此行事,有违天理人和,今后母后会心怀恐惧。
“心怀恐惧?本宫?哈,真是这些时日以来,本宫听见的最好笑的笑话。”
“太子,心怀恐惧的不是本宫,而是他们才对。”
“这些蝇营狗苟杵在眼前,难道太子不会觉得脏了自己的眼睛吗?”
“先前是本宫过于心慈手软,将你教导成了这般模样。往后,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该怎么教导就怎么教导。”
“本宫不会再留半分情面。太子你要心中有数才是。”
太子喑哑着,强迫自己去看眼前的人间地狱。
他怕自己不看仔细,母亲会拿出更加雷霆万钧的手段胁迫自己。
“母后可会对九弟……”
邬皇后沉默了一会儿。
“楚妃是个聪明人,只要不动摇你的国本之位,不对你的同母弟弟们下手,本宫自会保她母子平安。”
太子很想相信,但正在发生的一切,却让他信不起来。
他的母亲,是如此残酷无情。
对宫人尚且如此,届时,她真的会放过九弟吗?
邬皇后慢慢理着自己宽大的袖子,一派淡然模样,丝毫没有受到那些声音的影响。
“你以为我做的这些,陛下不知道?”
“他知道。宫里没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可为什么,谭仕亮没有来阻拦我。”
“你想过这个问题没有?”
太子紧了紧满是汗水的拳头。
“儿臣不知,请母后明示。”
“国本安如磐石,庙堂稳固,这是陛下和本宫共同的心愿。但凡有人意图不轨,我们都不会手软。”
邬皇后鹰隼般的目光逼视着儿子。
“今日你受这些小人挑唆,不要紧,不过是小事。”
“倘若他朝有人替贪赃枉法,犯下十恶不赦之罪的手足向你求情,你又当如何?”
太子茫然失措,连手脚放哪里都不知道。
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在他心目中,自己的手足都是心性极好的,岂会做出母亲口中的那些事。
他下意识地想反驳母亲,却又不知该如何措辞。
“不……不会……”
“不会?不会什么?什么不会?”
“难道你能保证,他们日后不会生出异心,夺你大位,不会心怀企图,做出于国有害之事吗?”
“太子,你至今都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当你被立为皇太子,成为国本,成为你父皇的继承人时,你就必须抛弃心中那些不必要的东西。”
“你的所言所行,都应该为了大晋。只为了大晋。你的心中,除了大晋的百姓,别的什么都不该有。”
“那些儿女私情也好,手足之情也罢,乃至对父母的孺慕之思,只要妨碍你心中唯一的信念,全都是应该被舍弃的对象。”
邬皇后指着阶下那些受刑的宫人。
“你以为你这次犯的错只是为了两个孽种求情吗?”
“不!大错特错!”
“温氏全族只是被流放,而不是被灭族!”
“你怎知不是有心人,想要利用那两个孽种,逼迫陛下赦免温氏?”
“他们当年可是因厌胜之术,才获此大罪!流放其族,乃陛下的旨意,上面盖着玉玺的!”
“你知道他们不会对你父皇心怀怨怼吗?”
“你知道他们流放至今,不是蛰伏着想要复仇吗?”
“你知道一旦他们生出异心,这个天下又将重回民不聊生,处处硝烟的战乱之中吗?”
“你知道那两个孽种离宫出降后,会不会成为温氏串联旁人,意欲颠覆朝堂的帮手?”
“这些将你带去掖庭的人,全是利用你的宽和心善,居心叵测的有罪之人!”
“本宫错了,错得离谱!!”
“该去江南赈灾的,不是老三,应该是你!!!”
“你不曾见过饥饿的百姓,是如何挣扎求生的。你不曾见过地方官府吃拿卡要的贪婪嘴脸。你不曾见过为了活下去易子而食之人脸上的绝望。”
“你有陛下与本宫护着,已是成了不堪风霜的娇花。这样的国本,日后又如何能担的起这个天下重责!”
邬皇后猛地起身,死死抓住太子的手,盯着他的眼睛。
“现在,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
“如果你的手足,犯下十恶不赦之罪,你会如何处置?”
太子整个人摇摇欲坠,眼泪模糊了视线,盛在眼眶中迟迟不肯坠下。
“儿、儿臣……儿臣不知。”
邬皇后抓着他的手,力气大到捏青了他的手腕。
她一字一顿。
“你要对劝说你放过手足的人,对下跪逼宫的庙堂重臣,对因你手足而食不果腹的天下百姓。”
“说,依——律——当——斩——”
邬皇后突然撤回了手,脸上的表情一如既往地泰然自若。
仿佛方才与太子那番激烈对话,不是她说的一样。
太子往后踉跄几步,急忙用手撑住柱子,稳住身形,才不让自己跌坐在地,过于失态。
他泪眼朦胧地望着母亲的背影,似乎第一次认识自己的母亲。
方才的字字句句,如重锤砸在心上,将他的心砸得稀巴烂。
邬皇后直到审讯结束,才准许太子回去东宫。
在听说太子一回去,就发起高烧,她的心湖丝毫没有涟漪。
圣上听闻后,先去东宫看了儿子,才转到邬皇后这边,埋怨着她。
“你呀,就是心太狠。”
“太子还年轻,又是个心善的。他才经过多少事?处事难免有疏漏,也是正常。往后我们慢慢教就是。”
“你瞧瞧把人吓得。朕刚去看了,额头烫得不行,都开始说胡话了。”
邬皇后强硬道:“妾身倒是后悔万分,往日不该太护着他。”
圣上将她搂进怀里,轻轻拍着,赔着笑脸。
“好了好了,你有错,朕也有错。到底是我们第一个孩子,就看着朕的面上,软那么一次,成不?”
“那孩子心里惦记着你呢,烧迷糊了,还喊着母后。”
“你就去见见,可好?”
邬皇后沉默了许久,才在圣上的怀中点点头。
“明日妾身去趟东宫便是。”
“哎——这才对嘛。母子哪有隔夜仇?你好好儿地劝劝太子就行,他是个懂事听话的,分得清好赖。”
“答应朕,下回可别再这么吓他了啊。”
“你这哪是教啊,不仅吓着了太子,连朕都给吓着了。”
邬皇后把自己往圣上怀里缩了缩,眼中隐隐闪着泪光。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