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好几日,纪丹君都没能好好睡上一觉。
天不亮,她就抱着被子坐起来,在床上发呆。
直到婢女过来唤她时,才假装自己刚醒。
纪永川和他姐姐一起吃早饭时,就发现他姐姐魂不守舍。
暗中撇撇嘴。
打公西家那大傻子几天没送信后,他姐姐就成了这模样。
走的时候腻腻歪歪,当众跟他姐姐表露绵绵情意,让他姐姐成了京中人口里的谈资。
哦,人一走,才没几天功夫,就把他姐姐抛到脑后不管了。
混蛋!
王八蛋!
去死!!!
等大傻子回来了,他一定提着枪去把人暴揍一顿。
现在的他,强得厉害!
大傻子走了以后,他的枪法都是公西将军手把手教的。
公西将军说他如今已经有他爹当年的五成了!
像大傻子这样的,他现在可以一打五!
强者如斯,等大傻子回来,给他点厉害看看。
让他跪下求饶!
让他认自己当大哥!
让他……不许伤姐姐的心。
纪永川没滋没味地吃着饭,吃一口,看一眼他姐姐。
在纪丹君不知道第几次往嘴里塞空勺子的时候,纪永川忍不住了。
“姐,你别担心那个大傻子。他那么蠢,傻人有傻福,不会有事的。”
纪丹君斜睨了他一眼。
声音特别小。
“别说人家是傻子。明明是大智若愚。”
纪永川活像吞了苍蝇一样难受。
以前他总听人说,有了媳妇忘了娘。
如今他姐姐还没出嫁,就不管他这个弟弟了。
明明他们俩才是相依为命十几年的亲姐弟好不好!
见色忘义!
讨厌!
划个重点,讨厌的是大傻子,不是他姐姐。
他姐姐最好了,天底下再没有这么好的了。
不好好珍惜他姐姐的人,全都不会有好下场的!
纪永川稀里呼噜把粥喝完,抹抹嘴,又掰了半块白面饼,就着酱菜啃。
他姐姐说了,在家不能吃太好,山珍海味吃多了,等上战场的时候,啃冷饼子、树皮子,就会不习惯。
会饿死,还会打不动仗。
他一直很听姐姐的话,姐姐说的一定都是对的。
公西将军也说姐姐说的对,还说当年他爹也是这么说的。
京郊大营去的多了,纪永川才发现,他姐姐真没骗他。
大头兵吃的真挺差。
公西将军说,打仗的时候,要是后方粮草跟不上,饿着肚子连扛几天也是有的。
他现在还做不到那样,还在长身子呢,先得吃饱喝足,长得壮壮的,能把“大智若愚”的大傻子打翻在地才行。
“姐姐,我吃完了。”
纪丹君如梦初醒般,应和一声,才想起弟弟和自己说的什么。
“吃完了就歇一歇,看会儿书再走。趁着早上天不热,早些去大营,仔细路上中了暑。”
“哦。”
“去了营中别给公西将军添麻烦,也别贪凉,容易得风寒。”
“哦。”
“姐姐,我去啦。”
“去吧。”
弟弟一离开,纪丹君就放下了勺子。
她吃的本就不多,天热胃口更小,如今心中存了事,就更没什么胃口了。
萧萧她们都说自己清减了不少,穿着衣服看起来都晃荡晃荡的。
她推说是苦夏,瘦了是正常的,给蒙混过去。
实际究竟为何,她心里明镜似的。
“撤了吧,我先回房去休息。”
回到房里,捧着书,往日明明看得津津有味,如今却是半天翻不了一页。
纪丹君按着额头,总觉得不对劲。
她不信公西玉泉会突然起了异心。
刚走的时候,那个黏糊劲还没消下去呢,日日一封信,还有每到一处,给自己精心挑选的礼物送来。
信上总说许多东西,因为路途遥远不好送来,希望以后能与她一起前往当地,让她也见一见自己看过的风景,尝一尝自己吃过的美食。
怎么突然就断了音讯呢?
莫不是赈灾出了岔子?
可她也没听说啊。
要真有什么,萧萧一定会告诉自己。
还是说……
纪丹君的心漏跳一拍。
事情已经到了萧萧都不愿告诉自己的地步?
他……他是遭遇不测了吗?
纪丹君猛地起身,扬声叫来婢女。
“去备车,我要去趟相府。”
纪永川出府准备前往京郊大营的时候,刚好看到他姐姐坐上马车,走得飞快。
他抹了抹脸上的尘土,一脸茫然。
他姐姐这是忙着上哪儿去?
该不会是久病缠身的外祖母要那啥了吧?
但是哪怕姐姐去了,外祖家也不会让她进门的啊,去了有什么用?
纪永川挠挠头,问跟着自己的小厮。
“我外祖母身体怎么样了?”
“回国公爷的话,王家老太太自打上回小姐去庙里祈福后,身子骨就大好了。”
纪永川皱紧了眉头。
那就更奇怪了,姐姐到底是上哪儿去了?
“国公爷,咱们快些儿走吧?要是去晚了,日头就高了,容易晒着。”
“嗯。”
纪永川翻身上马,决定到了京郊大营后,去问问公西将军。
不是外祖家,那八成就是公西大傻子了。
他如今年纪尚小,不到上朝的时候,对朝中事不了解。
公西将军虽常年待在京郊大营,但总有门路知道情况。
问他准错不了。
纪丹君到的时候,裴萧萧还在睡懒觉。
她没让相府的人将她叫起来,而是选择等待。
裴萧萧平时很忙,她也知道,难得能睡个懒觉,等起来,一堆事等着处理。
自己等会儿也好,可以平复下心情,整理一下思绪。
做好……做好一定的心理准备。
此时,纪丹君才真正能体会到,当年母亲听闻父亲被擒后,慌乱中听了细作的话,带着自己出城时的心情。
明知是陷阱,也心甘情愿往下跳。
为的,只是见最后一面。
裴萧萧打着哈欠出来的时候,纪丹君已经在心里罗列好南下行李的单子。
哪些要带,哪些不需要,全都明明白白。
在见到裴萧萧的那一刻,纪丹君才知道,时间太短了,自己完全没做好任何准备。
“萧萧,玉泉他是不是……”
裴萧萧一脸懵地看着她。
“啊?公西玉泉怎么了?”
“他已经连着十日不曾来信了,之前都是一日一封的。我担心……朝中可有赈灾使团的消息?”
一番话让裴萧萧完全清醒过来了。
“丹君你先别急,坐下慢慢说。”
“我爹没跟我提过江南赈灾的事。你没收到信,要么是路上耽搁了,要么就是朝中还没收到急报。”
“夏日是江南水灾频发的时节,急报也好,信件也罢,路上耽搁也是常事。”
纪丹君咬了下唇。
“我在想,要不要南下去找他。”
裴萧萧赶紧拦住。
“别,你可别冲动。”
“你不会武艺,若真的乱起来,他顾不上你的。这次去的可还有三皇子呢。到时候你是让他顾着你,还是顾着三皇子?”
这些道理,纪丹君当然知道,不过是思绪纷乱,忙中出错。
“这样吧,嗯……我们先去趟楚家,找大巧问问看。”
“她二哥不是这次使团的主使吗?若是有消息,应当也会知道。楚氏在江南也有旁支,他们自己就有消息渠道。”
“你先等我会儿,我去换身衣裳,洗漱一下。”
纪丹君强压下心中的急躁,点点头,坐立不安地等待裴萧萧出来。
前往楚家的路上,纪丹君对裴萧萧苦笑。
“如今我方知,什么叫做‘悔教夫婿觅封侯’。”
“他这信一日不来,我这心里就一日挂念着,睡不好吃不好。就连永川那个心大的都发现了端倪。”
“我倒宁愿他什么官职都没有,平平安安地在京城。”
“萧萧你说,要是我早几年主动退了与濮阳伯府的婚事,不拘泥于这是父亲为我定下的婚事,与他早通心意,如今是不是会更好受一些?”
裴萧萧紧紧握着她的手。
“没有如果。丹君,没有如果。”
“我们无法回到过去,只能朝前看。”
“公西玉泉福大命大,他……会没事的。”
裴萧萧嘴上说得肯定,心里直打鼓。
别吧,她都没让人去西南了,怎么还出事?
这要真有什么,恐怕就糟了。
公西玉泉的武艺,在同辈中是翘楚,缺乏的是经验。
若是单打独斗,他倒是行,就怕遇上扎堆结伙的匪寇。
双拳难敌四手。
他还要护着三皇子。
要是三皇子出事,邬皇后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江南官场,不,不止江南,京中也一样,都是拔出萝卜带出泥。
整个大晋官场,会引来一场浩劫。
到时候,多的是人为三皇子陪葬。
裴萧萧心里没底,嘴上还笃定地说着公西玉泉武艺高超,技压群雄之类的话,安慰六神无主的纪丹君。
好不容易到了楚家,因为来的匆忙,没及时送帖子,楚家的看门的不肯放她们进去。
直到楚大巧接了临时递进去的拜帖,匆匆出来相迎,她们才进去楚家。
裴萧萧暗暗咋舌,世族的规矩就是大。
放她家,没拜帖也先让人进去喝杯茶,见不见再说。
楚大巧见她们过来,直接把人领去见了祖父。
裴萧萧和纪丹君立刻就警醒起来。
这是楚家通过自家渠道,接到什么消息了吗?
看起来,不太妙啊。
否则以楚大巧的性子,一定拉着她们去后院,听她弹琴才对。
楚家的老祖父仿佛老了许多。
他枯坐在书桌前,身后垫了好些个隐囊,病歪歪地斜靠着,见了裴纪两家的小姐,也没起身。
“二位小姐见谅,老夫接连收到消息,坐在这桌前已是困难,也没力气起身相见了,还望二位小姐见谅,莫怪楚氏失礼。”
此言一出,纪丹君就站不稳了,腿一软险些倒在地上。
幸好边上的裴萧萧眼疾手快扶了一把。
“丹君,先别慌。听听楚太师如何说的。”
楚不疑点点头,让孙女去外头把风。
有些事,不能让外人知道。
毕竟朝廷如今还没收到消息。
“江南的情形很不好。”
“赈灾使团一进入淮南道,就被匪寇围住了。因公西家的二郎英勇,粮草倒是无碍。”
“使团中不少人受了些轻伤,也还能上路。”
“只是大雨滂沱,不利伤口恢复,是以不能再急行军。抵达义仓的时候,比预计的时间晚了几日。”
“不过前后脚的功夫,义仓已经空了。当地百姓暴动,杀了看守义仓的官员,将义仓内的粮食搬空。”
“城中已是乱了,尸横遍野,与战乱时差不了多少。”
“一连几个义仓,不是被百姓搬空,就是遭了大火,烧得一干二净。就是再蠢的人,都知道事有蹊跷。”
“连着几座城,都被落草为寇的盗贼占了。这下,赈灾的同时,还需要分兵剿匪。”
“使团的粮草是赈灾所用,不得做军中粮草。我孙儿本想同江南世族借一些,但没人答应。”
“无奈之下,我孙儿请示了三皇子,挪用了赈灾粮草用于剿匪。但剿匪不顺,屡战屡败。”
“这是五日前的消息,如今是什么情形,老夫也不知道。”
楚不疑打开抽屉,拿出一封信,放在桌上推过去。
“这是楚氏在江南的旁支送来的。你们看看吧。”
纪丹君望着沾了血的信封,两眼直愣愣地瞪大着。
她抖着手拿起来,慢慢拆了信封,将信纸抖直了。
黑墨写成的字,已经好些个模糊了,只能勉强认清写的是什么。
信纸轻飘飘落在地上。
纪丹君眼一闭,倒在裴萧萧的怀里。
人事不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