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找三皇子和公西玉泉的官兵,在发现齐大瑞的时候,他就已经快不行了。
咽气前,他哀求着官兵,前往慈幼堂看看。
官兵们本不想管这事,他们还要前往乐安城,让当地府衙张贴寻找三皇子和公西玉泉的告示。
但发现地上被踩得稀巴烂的厚粥还有腌菜,到底心生了怜悯之意。
他们都是京城来的,到了江南后,见多了连陌良田中黑压压的水稻。
这些水稻即将成熟,已经弯了腰,本来再过半个多月,就会被端上桌。
如今却即将成为灰烬。
若非连绵雨天,火烧不尽,这些田中染了瘟病的水稻,早就该烧了。
无数的耕农蹲坐在田埂上,眼神麻木又绝望地盯着那些水稻。
仿佛只要自己这么看着,水稻就能重新变回原样,迎来丰收。
他们身边坐着因饥饿哭闹的孩子。
这些孩子的脸瘦瘦小小,肚子却高高鼓起,手上沾着泥水,指甲缝里黑乎乎一片。
“阿爷,饿。”
“娘,我想吃粥。”
“爹,别把我卖了好不好。”
从来都是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偏怜苦命人。
老天爷,它不长眼哇!
这一地被糟蹋的粥和腌菜,最是让这些官兵们心痛。
这样的灾年,还不珍惜粮食!
周围的几个大人已经没有了气息,只能从他们脏污的衣服上,勉强认清胸口绣着的“慈幼堂”三个字。
这个年纪最小的,伤最轻,却因被踩踏,断了几根肋骨,伤到了脏器。
能活到现在,全凭一口气吊着。
这样的硬骨头,就连官兵们都佩服不已。
他们将其余几人的尸体,还有仅剩一口气的齐大瑞带上马,朝着慈幼堂的方向飞奔而去。
在到门口时,齐大瑞回光返照,睁开眼,最后看了眼他的家。
缓缓露出一个极浅极浅的笑,闭上的眼睛再也没能睁开。
睫毛上挂着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珠。
齐大瑞的葬礼办得不算简陋,一副薄棺下葬,随葬的是那把他心心念念的刀。
陈管事亲自替他擦洗了身体,换上新衣服。
掀开衣服的刹那,陈管事泪如雨下。
遍体鳞伤,腹部凹陷,脸被打肿都快认不出来。
下葬的时候,陈管事哭着不停喊“老十三、老十三”。
“下辈子投胎去富贵人家,别再吃这样的苦了。”
公西玉泉心里很不好受,把自己关在房中,消化了很久才接受这个事实。
他再也看不到那双渴慕着自己的眼睛了。
江泽在接到消息后,马不停蹄立刻赶来。
公西铁牛是副将,留守申州待命,没有第一时间过来看儿子。
他也不是很在意。
人找到了,还活着,活得挺好,没断手断腿,他就很满意了。
自己来这一趟是对的。
这一身的福气,到底还是分到儿子身上了。
“臣拜见殿下。”
三皇子把江泽扶起来,愧疚不已。
“都是本皇子无用,累得济阳公从京中跑这一趟。”
“殿下无需自责,江南民变之烈,是朝廷没能预料到的。”
三皇子与他寒暄几句后,不得不鼓起勇气,厚颜向他借钱。
“先前幸赖江大夫替我诊治,只是公西校尉带我逃难时,细软全丢在了路上,拿不出诊金。”
“济阳公放心,等本皇子回申州后,立刻就让人回京跟父皇母后要钱还上。”
济阳公根本不在意这点小钱。
撑死了几两银子。
用小钱,买来圣上和皇后对自己的青睐,是非常划算的买卖。
“不知殿下需要几两银子?”
三皇子也不知道,只能带着出钱的江泽去找翻晒药材的江采春。
在看到江采春的刹那,江泽的眸子立刻紧缩起来。
太像了……真的太像了。
方方的额头,圆润的下巴,精致的鼻梁。
脸型轮廓太像自己母亲了。
“江大夫,我来付诊金了。请问总共是多少银子?”
江采春想都没想,张口就道:“你是有钱人,多给点,四舍五入,就给我十两吧。”
江泽在他们的对话间,醒过神来,从钱袋子里取了十两银子放到江采春的手中。
在江采春行动间,他看到了衣领下若隐若现的胎记。
果然是她。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长得像的人多的是。
可长得像,还拥有一样胎记的人,全天下可能只有一个。
江泽到底没能忍住。
“你叫什么名字?是什么时候来的这里?”
江采春抬头朝江泽的方向“看”。
“襁褓时被我爹娘丢在大路边,叫管事捡回来养着了。”
“管事说,襁褓里有张纸条,上面写着江采春三个字,大概就是我爹娘给我取的名字。”
“里面本来还有一个铜锁,不过我为了买医书当了。”
“反正我爹娘都不要我了,我也不厚颜上门去认亲。这铜锁留着也无用。”
江泽心口一窒盯了她老半天,时间长到三皇子都发现了端倪。
“济阳公?”
江泽回过神来,朝三皇子勉强笑了一下。
“哦,这位江大夫像我的一位故人。”
三皇子笑了起来。
“那可真是有缘。”
江泽喃喃道:“是啊,有缘……”
无缘无份,他二人又怎会成为父女。
当年自己的原配妻子难产,生下一女后撒手人寰。
母亲觉得这孙女出生就要了亲娘的命,还是个天生眼瞎的,不吉利。
叫了陪嫁嬷嬷带着孩子离开,半年后那嬷嬷才回来。
这么多年,他不曾问过这个孩子的下落,偶尔也会想起来唏嘘一番。
但挂念不多。
高门之中总有这么一两个畸形的孩子,大都会被暗中处理掉。
这个孩子没有直接被溺死在便桶,已是福大命大。
她还活着,活得很好。
江泽觉得自己的心病彻底去了。
百年之后,去九泉之下见了他那原配,也能理直气壮地告诉她,他们的女儿过得很好。
江采春,江采春。
江南可采春,桃杏如霞柳如烟。
那是他与原配妻子初识的时候,一切都还没发生,一切都那么美好。
直到江泽带着三皇子和公西玉泉离开,他都没开口认这个女儿。
女儿知道他们不想要她,不强求。
这样就很好。
他们只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自这一次后,便再无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