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天气总是说来就来。
前一刻,还晴空万里,一瞬间就是下起瓢泼大雨。
裴萧萧她们离得近,雨势还不大的时候,就东西都没收拾,直接飞奔回庄子。
崔绩等人就没这么幸运了。
本就是临时起意,山上也没庄子能落脚,个个都淋成了落汤鸡。
他们倒也能自得其乐,边赶路,找躲雨的地方,边笑闹。
“‘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莫不如是。”
“善也。”
走出山林,隔着雨幕,恰好是一处院落。
“我们不如去问问那户人家,可否暂时落脚。”
“好。”
看起来像是大户人家的院落,指不定还与他们有几分交情,能听雨闲坐。
崔绩没说话,在看到被风吹得半开的大门时,露出复杂的眼神。
他是故意引着人走这条路,而不是去隔壁长公主的庄子。
方才人多嘴杂,他不便与萧萧单独说话。
此时的瓢泼大雨,定是老天爷都在帮着自己。
推门而入,激动与忐忑装满了崔绩的胸腔。
萧萧正生着自己的气,要如何开口与她说第一句话?
她会不会连听都不愿意听?
应该不会的。
萧萧……从来都很好哄。
他都不需要说太多话,只要对她笑一笑,主动牵了她的手,走上一走,散散心。
彼此之间的龃龉,就什么都消失了。
这次,也会一样吗?
萧萧从来没对自己生过这么大的气。
他知道,是自己和崔氏对不住她,是他们做错了。
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真的……不能再给自己一个改过的机会吗?
他真的知错了,曾经拥有却失去的滋味是如此痛彻心扉。
萧萧离开之后那么多年,他都是一个人扛过来的,难道……还不足以抵消,不足以让她消气吗?
她只看到了自己的痛苦,却看不到自己的难受吗?
崔绩知道自己这是在诡辩,在开脱,在逃避裴萧萧前世遭遇的那些痛苦。
就连他自己,做梦都不敢梦到那可怖的一幕。
何况是亲历者。
他知道父亲是对的,知道自己的希望很渺茫,但他不愿也不想放弃。
自兄长离家后,他成为了族中重点培养的对象,是崔氏对外的门面,崔氏子的标杆。
他知道,只要自己保持克己理智,想要的,唾手可得。
他也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做的。
只要表现足够好,足够让父亲满意,他能得到任何自己想要的奖励。
但现在,崔绩意识到,还有很多事,是不能用理智去解决的,也无法靠理智去得到。
理智,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一直以来的经验,成了空文,眼前的情形该如何应对,崔绩自己也不知道。
都说书中自有颜如玉。
可书上的颜如玉,也并未告诉过自己,要如何面对书外的颜如玉。
他只能靠自己,摸索着,跌跌撞撞地走在这条路上。
此时的崔绩,才明白一个道理。
凡人诞于世,如白纸,不明世情,不懂人欲,一切都是从头开始,白手起家,无视出身,不论品貌,无人可襄助,全凭己身拼搏。
显然,纵他出身崔氏,品貌众人皆赞,也无半点用处,已是一败涂地,只得苦苦挣扎于泥沼之中。
他知道自己不配得到裴萧萧的原谅,也知道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但他不甘心呐!
他不甘心。
不甘心……
大雨之中,裴萧萧撑着伞,冷漠地望着他。
崔绩强打起精神,与她寒暄,打发了同行好友去避雨。
自己借口要感谢主人家,站在雨中,任由雨水冲刷。
希冀着无根之水,能洗去他一身脏污。
“萧萧……”
纵有雨,崔绩的声音听起来还是干涩。
他见裴萧萧转过身,要进屋,以为是自己的声音不够大。
“萧萧!”
裴萧萧停下了脚步。
“崔少卿有何事?”
冷漠的背影刺痛了崔绩的眼。
“萧萧,我知道你记得。”
“是崔氏和我负了你。”
“看在我在你故去之后,一直对你心有惦念,能不能……”
“能不能什么?”
经过起初的震惊后,裴萧萧很快就回过了神。
崔绩重生了。
想上演渣男追妻火葬场的戏码?
也得看自己愿不愿意配合。
裴萧萧穿越后,想过很多次,倘若自己再穿回去,通过自己的努力,走上人生巅峰,她的父母带着弟弟,低声下气地求个原谅,她会不会答应。
每次这样的想法冒出来,裴萧萧的心情都不一样。
她觉得自己会大声拒绝他们,并将他们赶出去,看着他们流落街头,乞讨度日,心中暗爽。
又觉得,自己会囿于亲朋好友给自己施加的压力,还有发展迅捷的网络横加的舆论,被迫忍气吞声,继续接纳他们。
后来觉得,无所谓,全都无所谓。
当他们选择伤害自己的时候,已经是陌生人了。
陌生人,又岂能再伤害到自己?
即便恶言相加,恶行加诸,也不会留有余地。
她会毫不留情地大耳刮子扇过去,让人对着地上的水坑,照清楚自己是什么样。
能伤害自己,是因为她对他们心中有情。
对穿越前的家人如此,对崔绩也是如此。
对他有情的是裴萧萧。
可她不是裴萧萧。
“崔绩,既然你记得,那么很多事,想来无需我再提醒了。”
“是你亲手杀了裴萧萧啊,你忘了吗?”
“你明明有机会,可以不带她回去的。你明明只要在抵达江南前,据理力争,就能保下裴萧萧的性命。”
“但你什么都没有做,甚至亲眼看着一切发生。”
“裴萧萧生前所遭遇的一切,都是源于你的视而不见,你对崔氏的放任。”
“崔绩你问我能不能。那么我现在明明白白地告诉你。”
“不能。”
“你惦记的那个裴萧萧,你或许有所恋慕的那个裴萧萧,已经死了呀。”
“被你亲手杀了呀。”
“你忘了吗?侩子手?”
“人死如灯灭,再也回不来了。”
“我,不是你要找的裴萧萧。”
潮水般的记忆蜂拥而至,压得崔绩承受不住,跌跪在雨中。
修剪圆润的指甲,深深陷进被雨水充分浸泡过的泥土中,湿透的襕衫仿佛被洗刷了一遍又一遍。
崔绩想哭,想喊,却发现自己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像是被熏哑了喉咙。
像是萧萧在抵达崔氏后,遭受的折磨。
他想起来了。
什么都想起来了。
原来人在逃避的时候,会连自己都骗。
他何曾有对萧萧恶言相向?
分明是见人娇软良善,起了恶心想捉弄,用甜言蜜语哄骗她将一颗真心双手奉上。
南下一路,他恣意享受着最真挚的柔情似水,体贴入微,却在心中对这样的付出报以讥讽奚落。
可他忘了,想要戏逼真,首先自己就要入戏。
他入戏了。
越发让她觉得,情真意切,所做一切都值得。
所以萧萧在受刑时,看到自己才那般绝望啊。
曾经得到,却又失去的滋味,他切身体会了数十年。
当时的萧萧,该是何等的绝望?
如待宰羔羊,哀鸣不止,目之所见,皆是恶狼。
是自己亲手将她送入这饿得两眼发红的狼群中。
还有什么,比这更痛?
千刀万剐是皮肉之伤,心伤方才神魂俱灭。
所以自己有了重新来过的机会,而她,却完全消散在这个世间。
崔绩想起,自己在前世观刑的时候曾笑过。
他笑自己天真,不该自以为是地觉得,崔氏会放过自己的妻子。
他笑自己终于解脱,不必再别扭着强撑着出演。
却未曾想过,此后是永别。
崔绩一下一下,用力抠着地,细碎的沙石入肉,沁出了血。
为何……为何要带她南下回崔氏?
明明可以婚后留在京城不回去的。
为何没在抵达崔氏的前一夜回京?
明明当晚,他已是犹豫。
为何……一开始,就不曾以真心待她。
纵有千般悔,往事,亦不可追。
雨水顺着崔绩的脸庞滴落,似泪非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