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孟春跟在父亲的身后,一言不发。
他不是第一次入宫,宫里的主要宫殿,他都去过。
裴家深受皇恩,圣上同邬皇后愿意给他们大开方便之门。
毕竟当下,裴文运很好用。
圣上和邬皇后需要继续稳住裴文运的心,让他始终站在他们这一边。
在不出格的情况下,恩赏能给全给。
谭仕亮原本正在服侍陛下喝药,守在外头的小太监进来找他,说是裴家父子双双要求觐见时,他还愣了一下。
然后向圣上告了声罪,亲自出去看看怎么个情况。
裴相或是裴家的公子单独入宫,倒是寻常事,可联袂而来,还是破天荒第一回。
“裴相,裴公子。”
“谭公公。”
裴家父子二人与谭仕亮见了礼。
“不知陛下今日病情如何?太医可有来请脉?”
“陛下这几日好多了,太医也说病情稳定了不少。想要大好是不可能,毕竟老毛病了。”
“暂且将养着,少操心少受气。比吃多少灵丹妙药都强。”
裴文运默不作声。
他先问了圣上的病情,就是防止圣上知道后,会病情恶化。
如今看来,倒是成了两难。
崔鄂谋逆的事,邬皇后和太子都做不了主。
唯有圣上才是真正拍板的那一个。
毕竟圣上,还没有驾崩,神智也清醒,天下尚且轮不到邬皇后和太子说了算。
裴孟春偷偷去看父亲的侧脸。
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这样的情况,父亲会如何决断?
裴文运深深吸了一口气,朝谭仕亮拱拱手。
“还请谭公公前去将皇后娘娘与太子殿下一同请来。我有要事禀告。”
谭仕亮默了一瞬,小声问道:“裴相可否透露一二?”
“谋逆。”
轻飘飘的两个字,落在谭仕亮的耳中如巨雷落下,一时之间还没回过神。
今年这是怎么回事?
先是前庐江王闹出不名誉的事,再是老天爷降下天灾。
如今竟然又闹出谋逆的大事来?!
事不宜迟,谭仕亮也不再推脱。
“我这就去请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过来,裴相与裴公子在偏殿稍待片刻。”
“有劳。”
谭仕亮亲自去请人,走之前,还不忘让自己最得力的儿子服侍裴家父子二人前往偏殿。
“裴相,裴公子,仔细茶烫了嘴。刚滚开的水,热着呢。”
“麻烦小公公了。”
“哪里。”
那太监长得普通,但动作却很利落。
“若是裴相早几年就能登上相位,我也不至于到宫中当个太监。”
“家里穷,都没米下锅了。不得已,将我这个老二舍了。”
“不过如今家中来信,说是托了裴相和裴公子的福,算是能填饱肚子了。”
那太监笑得分外真诚。
“裴相许是不记得了,永庆五年的时候,您下令拓宽运河两岸,方便水路通畅。”
“虽说只是为了方便朝廷,却也造福了沿岸的百姓。我家就是运河下游的,本就没多少田可耕,全靠摆渡维持生计。”
“自打这运河开拓后,我大哥继承了父亲的摆渡活计,父母二人还做起了吃食营生,家里头一日比一日过得好。”
“我三弟还跟着孟氏商行跑了几趟,赚来的银钱,足够娶上媳妇儿了。”
“家中如今来信,都说要是我晚几年入宫就好了。”
“虽说我是有些遗憾,不过看家里头现在过得好,心里也高兴。”
“我们都是穷苦人家出身,不识几个大字,也说不出大道理。但谁对我们好,谁对我们不好,我们心里是有一本账的。”
“裴相和裴公子若是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只管开口。”
“我也算是替家里头报恩了。”
裴文运笑着摇头。
“我也不曾做过什么,不值当你报什么恩。”
“你家中如今有了起色,都是因为你的家人们辛苦劳作得来,与我无关,与我儿更是无关。”
“是你的家人努力拼搏,才有如今的好日子。”
那太监笑了笑,没再继续说下去。
裴相总是这样,从来不居功自傲,明明为他们老百姓做了很多事,却一直都说是他们自己个儿努力出来的结果。
他家如今过得好,自然与家人的勤劳脱不开关系,可若非裴相当年力排众议,执意拓宽运河,他家就是在努力,剩下的弟妹,也不过是和自己一个下场。
无论裴相如何说,他自己记得这恩情便是。
裴文运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在那太监快要离开时,将他叫住。
“可否借笔墨一用?我想给家中的女儿递个条子去。”
那太监点点头,很快就带来了文房四宝,等裴文运写完之后,就出去找了可靠之人,送去相府。
裴孟春是看着父亲写完的,心中略感诧异。
他爹让萧萧在宫门外候着,是怎么回事?
此事怎么还牵扯到了萧萧身上?
裴文运知道儿子有一肚子的困惑,但也没解释。
写完交给女儿的条子后,就坐在那儿闭目养神,等待邬皇后和太子的到来。
谭仕亮回来得很快。
邬皇后和太子跟着一起来了。
看得出,邬皇后十分着急,一直注重仪态的她,穿的还是燕居服,连皇后的仪仗都没摆,直接就过来了。
太子也是一脸凝重。
见了裴文运,邬皇后点点头。
“先进去再说。本宫听听你说的话,再斟酌如何向陛下交代。”
裴家父子进了殿内,谭仕亮带着所有人下去,只留下他们几人。
裴孟春将崔绩对自己说的话一五一十地全都说了。
太子越听脸色越白。
先前因为东宫的幕僚,还有自己的先生们,大多数是世族出身,是以太子心中对世族是有所偏向的。
虽然他也支持父皇和母后对世族的打压,但并不认同他们的激烈手段。
如今看来,母后说的没错,自己还是过于天真了。
母后对自己的担心,是有道理的。
太子如今深感自己的不足之处,甚至连三皇子都有些不如。
三弟自从去了一趟江南后,回来整个人就有了不小的变化。
自己未曾真正接触过民间,所得来的一切,无非是书本,还有身边之人的口中之言。
或许,他该走出宫去看一看。
唯有亲眼所见,方知民生艰难。
邬皇后倒是十分镇定。
“这些恐怕难以向陛下启齿。”
“陛下如今的情形,谭仕亮应当也同你说过。本宫怕再有个好歹……”
邬皇后未尽之言,在场所有人都心里都明白。
但是不说不行。
邬皇后默了一会儿,冲裴文运点点头。
“太子随本宫入内,去见你父皇。裴相,你与裴公子稍待。”
说罢,也不拖沓,直接带着太子入内。
站在内殿门前,邬皇后望着正靠着隐囊,坐在床上看书的圣上。
他们做夫妻,也有将近二十年了吧。
圣上似乎自从壬午之变后,脸上就逐渐少了笑容,多了几分忧心忡忡。
她在旁看着也是心疼的。
太子望着邬皇后的侧脸,知道母后迟迟不进去,还是因为犹豫。
换作自己也是一样。
可能还不如母后那样有勇气,拥有更为冷静的心态,去清晰地分析。
圣上看了半天的书,有些疲累。
他将书翻过来,随意摆在床上,想叫人端茶过来解解渴。
抬眼却见妻儿站在门口一动不动。
圣上乐了。
“怎得来了也不过来?皇后,将茶端过来,朕有些口渴了。”
“对了,谭仕亮那老东西上哪儿去了?又去躲懒了?也不在朕跟前伺候。”
“看来是时候放他上幼猊那儿去养老了。”
邬皇后脸上难得带了温和的笑意,端着茶缓缓走过来,挨着床坐下。
“妾身只是想到些许往事,一时之间有些感慨。”
“哦?想到了什么?”
“当年妾身被先帝选中,在陛下身边服侍时,正是隐太子他们夺嫡最为激烈的时候。”
“那会儿陛下成日都为了隐太子他们头疼,无心于男欢女爱。”
“妾身入府好些日子,也不见陛下召见,心里不知道有多着急。”
提起自己因为夺嫡而死的两个兄弟,圣上脸上的笑容就淡了下来,带着几分惆怅与怀念。
“是啊,若是大哥和二哥还在,朕也坐不上龙椅。”
“怕是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当个逍遥王爷呢。”
邬皇后话锋一转。
“不过陛下如今坐上了这位置,自然就逍遥不起来。”
“是啊……皇后怎得突然想起这些事?可是大哥当年的幕僚,又有事求到你跟前了?”
邬皇后沉默着,缓缓摇头。
她的声音很轻,却极具温和力。
“是高源景,前庐江王,意欲联手崔鄂谋反。”
圣上手中的茶盏落在被子上,茶水浸透了被褥,还打湿了圣上穿的里衣里裤。
但此时,谁都无心去理会这些小事。
“皇后,你再说一遍,老十四他……他干了什么?!”
“谋逆,与崔鄂联手。此事他们已经谋划了数年。”
圣上怔愣了许久,说不出半个字。
就如邬皇后所预想的那样。
圣上一直想着,等高源景被关去高墙后,再过几年,将这个唯一活着的弟弟放出来,给些田产和钱,让他在京郊过上富家翁的日子。
可如今,圣上想的这一切美好未来,却都被打破了。
太子一直提心吊胆,想着是不是该先将太医请来,以备不时之需。
他不知道为什么母后没有让谭仕亮去请,或许是因为怕打草惊蛇。
邬皇后平静地望着圣上,依然没有去请太医的意思。
似乎根本就不怕圣上的病情会因为自己所说的话而恶化。
圣上按了按自己发疼的太阳穴。
“是谁说的?可有证据?!”
“此等大事,没有证据,不可轻信。”
“是裴文运带着他儿子裴孟春特地前来禀告的。”
“据裴孟春所言,这些,全都是崔绩所说,应当不会有假。”
“世家子,轻易做不出子告父的事情。”
圣上绝望地闭上眼。
所以最终,他的双手也会沾上手足的血是吗?
圣上猛地睁开眼,眼中满是血丝。
他咬牙切齿地怒吼:“朕对高源景,难道还不够宽容吗?!”
“他犯下了多少事?!”
“全是朕替他兜着的!”
“当年若非朕向文运说情,以他的性格,高源景早就身首异处!”
“哪里还有命留到现在?!”
“皇后,你、你立刻派人去找崔绩,务必要将高源景缉拿归案!”
“朕、朕绝对饶不了他!”
“不用找了。”
邬皇后垂下眸子,淡淡道。
“陛下不必费那个劲。”
“高源景已在前几日,被崔鄂所杀。尸骨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