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没有人回答。
叶青釉深吸了一口气:
“有这时间操心别人家的姑娘,不如操心操心自己,想想怎么还钱,想想怎么应付差雇。”
“咱们在老屋里头吃糠咽菜,人家吃香喝辣,我们算是个什么东西,连人家一个手指缝都比不上,还瞧的出别人的不容易?”
叶守钱平日里是个敦厚人,这人人都能瞧的出来,连别人家的事儿都能当自己的事儿办,更别说是自家事儿。
可这也有个很大的弊端,那就是过度敦厚,很容易变成一个‘傻子’。
这几日跟随便宜老爹走动间,叶青釉便清楚的发现,他想要管的事儿,未免也太多了些!
事到如今,还在说什么叶家人的不容易......
她是真没发现叶家人有什么不容易的,连带着嫁出去的叶氏叶珍金,那日子过的也比这小家熨称的多。
气恼之下,叶青釉委实说不出好听的话,也第一次没有留什么情面。
白氏当即便抱了叶青釉,轻声哄道:
“你爹和你老姑就差两岁,都是一起长大的,难免心软些,青儿别气。”
这是心软吗?
这是糊涂!
以后指不定还要惹祸上身!
叶青釉心中憋着气,微微挣扎开白氏的怀抱,也不管呆傻着的叶守钱,直接摸上了属于自己那张小床,阖眼装睡。
白氏显然有些慌乱,也没回大床上,便躺在叶青釉边上,打着扇子扇风,给闺女去去火气,打着打着,也睡了过去。
黑暗中,只剩下了叶守钱拿到呆滞的身影。
许久,许久,迷糊中的叶青釉才听见对方长长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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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觉睡的着实不能算是香甜。
梦里,一直有一群伸长手的人脸蚂蟥追着叶青釉要银子。
叶青釉打了一批,又来一批,正在气恼,又听自己爹娘的声音从空中传来,问道:
'你为什么不给他们银子?'
这一下可算是把叶青釉气的头顶生烟,瞬间翻身而起,准备怒骂。
可这一起身,她立马便发现原先那恐怖的场景是个梦。
外面的天色甚至还没大亮,叶守钱和白氏两人就起了身
叶守钱在往担子上小心堆叠着那些叶青釉昨晚做的小东西,白氏则是在帮着收拾工具,两人感情似乎很好,白氏递出包裹,帮着叶守钱背上,叶守钱便笨拙的摸摸白氏的脸,看着像是某种憨厚内敛之人能做出的最逾矩的宽慰。
叶青釉瞧了一会自己上辈子从未曾见过的场景,突然有些眼酸,原先因梦带来的那些怒火终是消失的无影无踪。
又一会儿,她才平复下来,翻身下了床。
白氏脸还有些红,慌张直起身来瞧闺女,轻声道:
“怎么这么早起身,是不是你爹把你吵醒了,再躺着睡一会儿吧。”
叶青釉极快的捧水洗脸,又用竹叶洗了牙,含糊不清道:
“我也和爹去。”
叶守钱许是还想着昨晚的事儿,脸上还有些愧色:
“阿爹如今做不出好瓷器,不过烧个窑还是可以的......”
叶青釉一时间没吱声,三人沉默几息,白氏试探问道:
“那,那要不还是跟着......?”
“行!”
等着这句话的叶青釉立马舒展了眉眼,跟着同样松了一口气的叶守钱出了门。
叶守钱挑着扁担,扁担前是两个叠放的四方竹筐,竹筐里是一片片的隔层,每层约摸是一指宽,刚好能放下那些稀奇古怪的泥胚,而后边则放的是昨夜匀好的一小钵釉。
叶青釉一路跟着,将竹筐里的泥胚细细数了个清楚,总共是有六十二件小瓷器,一夜的放置,泥胚已经阴干了个七七八八,也没有开裂塌陷等情况发生,目前来看一切都还不错。
若是稍大一点儿的瓷器,没准在泥胚搬运阶段,就会被磕碰,从而导致减产。
叶青釉心中念叨一句,突地又想到一个问题:
“爹,咱们租的窑一次能烧一百八十件瓷器,可这儿就四十多件,而且还是两件只能顶一件位置的小瓷件儿,那剩下大半个窑子,就空烧吗?”
那可多浪费啊!
可如今若是再去一趟太姥村,先不说有没有钱买泥,这一日里的光景便又全都浪费了。
叶守钱脚下快中带稳,朝着租借的窑子稳步前进:
“不能空烧。我学瓷的时候,师傅便同我说过,千万不能空烧。”
“人死后葬在土里,那土都是怨气,咱们用土捏瓷,就是将怨气捏在了一起,送进窑洞里的时候,若窑洞里面有空位,那些漂泊客就会在空的地方坐下来,朝着咱们的瓷器吹气。”
“往小了说,会把咱们的瓷器吹变色。往大了说,没准就是窑里所有的瓷器都坏了。”
叶青釉学瓷多年,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有一瞬间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难得有些不确定的问道:
“阿爹刚刚说什么?”
叶守钱瞧见自家闺女愣神,将话又说了一遍,再次宽慰道:
“没事,昨日我们回来的时候,爹就想到了泥肯定是不够的,于是去找你吴叔还工具钱的时候,向他借了些土,等他送来,我再揉一些,应该也是够的。”
难怪昨日两人嘀嘀咕咕了那么久......
不对,叶青釉眼珠子一转,又找回了重点——
叶守钱说空烧会招鬼,严重的会导致出瓷,往小了说也会导致瓷器变色,听着就是十分不靠谱的事情。
或许如今的人因为相信鬼神之说的缘故会如此想,可放在叶青釉的耳朵里,难免有些荒唐。
一炉窑全部作废的原因多种多样,可在她的耳中,‘瓷器变色’这一点,却有另一个名头非常大的称呼。那就是——
窑变!
凡在开窑后发现不是预期的形状或釉色,以至于传世瓷器有时发生特异的情况者,都可说是“窑变“。
窑变的原因自然是多种多样的,氧化,烘焙过程,窑温变化等都有可能产生这一结果,所以每一次窑变时的瓷器,都不可能一样。
一直到明代时,人们还是无法预测窑变的发生,又因窑变通常伴随着,玫红以及深红色出现,往往被视为不祥。
因此窑变瓷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被认为是“怪胎“,没有什么人欣赏,匠人开窑发现是窑变,就通通砸毁......
后人看书本课业中一笔带过的‘不详’‘无人欣赏’‘遭受冷遇’,在历史上匠人的口中,竟然就是以这种口口相传,个人能理解的方式与姿态演化。
熬过桑田沧海,直到后来人慢慢调转传统审美,开始欣赏原本籍籍无名的窑变瓷,又废大力气,开始搜罗那些在砸瓷间遗漏的沧海遗珠......
叶青釉脑中只剩下了一句话——
世事无常,每笔都足够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