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六章 铩羽
作者:前后卿   大宋瓷娘子最新章节     
    出言之人坦荡。
    只是叶青釉一时之间,却有些难以置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她先前隐约猜过,她这来势汹汹,久不见人的‘病’肯定藏不住,好事的人乱猜一气,倒也正常。
    毕竟,四周这窗裹黑布的模样,瞧着也不像有什么人气。
    可越小公子都不该来的。
    有些人不说金枝玉叶,但也是朱门绣户。
    这天底下,谁不知道时疫会传人?
    若她今日真的是染了时疫呢?
    本就有喘疾,夜盲,理应更加惜命才是!
    “确实染了时疫,马上就要死了......”
    稍一停顿,叶青釉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恶劣笑意,微微俯身,想要借此让自己看的更清楚一些:
    “......你也马上就要死了。”
    “我这时疫会过人,不出三两日,你便会起不来床,再然后,便会身死命陨。”
    半跪坐在床前的越明礼显然是吃了一惊,瘪了瘪嘴,愣是憋出了一句叶青釉万万没有想到的话来:
    “那物以稀贵,叶小娘子留世的瓷器价只怕又得涨了罢?”
    “我只担心一件事,活时我买不了叶小娘子的瓷器,死后不知道我爹娘兄长会给我烧多少纸钱,烧多久纸钱,若是下到阴曹地府,再没法子聘狸奴可不行。”
    叶青釉:.......
    这才是越小公子关注的重点吗?
    死可以,但是聘不到狸奴就不行?
    还有这一幅坦坦荡荡的‘我不行,但是我爹娘父兄行的不能再行’的小骄傲模样是怎么回事?
    下一瞬,叶青釉笑了。
    灯下窥美人,仅存的微光下,看人简直不能更清楚。
    对方在撒谎。
    叶青釉轻问道:
    “小公子不畏死?”
    越明礼轻答道:
    “人谁不死?”
    越家一门新贵。
    早些年的时候,一家之中贩夫走卒与将军文臣五世同堂。
    贩夫走卒长寿七十喜丧,将军文臣也未必多活几岁。
    白驹过隙,比起一世郁郁,倒不如知道死期来的洒脱。
    叶青釉手指无意识的紧了紧,看清对方反过来安慰时的那份坦然,第一次为自己爱逗弄人感到了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惭愧?
    分明,分明是害怕的。
    不然也不会有些发颤。
    可越小公子却半步也没退,不只是没退,甚至连后仰闪躲的动作也没有。
    真是奇了。
    这几日里,她看不透的事儿分外多。
    叶青釉握拳至唇边,有些不好意思的咳了咳:
    “我刚刚是逗你的,没有时疫.......”
    这回,越明礼是真的怔住了。
    叶青釉速度极快的讲了一遍摘除自身弊缺的‘毒事’,越明礼从满头雾水,骇然,到愠怒:
    “怎还有这种事情?!”
    “为何没有听到将人犯抓到的消息?这事儿不该早报官府吗?可现如今分明连小娘子病症的缘由都没有个确切些的说法?”
    原先觉得小娘子能干,所以才将家里置办的妥帖。
    如今看来,到现在人犯还在外潜逃,叶小娘子的爹娘也不知出来澄清,那明显就是糊涂!
    既不抓人,也不澄清,将人安置在黑屋子里,听说甚至连兄长特地寻来给叶小娘子看病的大夫,只来得及下了一剂吊命的猛药,便被赶走了......
    这桩桩件件,听着可真不像回事!
    叶青釉瞧见面前那张眉宇紧锁的少年面容,隐约猜到对方在想什么,可到底是没有开口。
    若是她,当然有更好的抉择。
    可也是她,才会让爹娘存心大乱,做出这么些看着昏头无比,实则其实前路注定的举动。
    毕竟,别人不清楚叶青釉的底细,难道自家爹娘,还能不知道自家事吗?
    若是将矛头直指叶守财,那万一叶家又寻了更厉害的道长来,又当怎么办?
    应当也是如此,叶守钱与白氏二人才选择吃下暗亏。
    比起抓到凶手,他们更怕闺女有危险。
    若不能斩草除根,那就只能‘穷寇莫追’。
    不然小人之心,猜不到,也防不住。
    这回之事,若不是叶守钱与白氏夫妻二人拿命相护,若不是她往日里余威仍在,知道这件事内情的人没有将这事儿传言出去,若......
    若这件事儿不发生在她身上,而是放在其他小娘子身上。
    那一切,可真的都完了。
    只要有心之人,去求来带毒的朱砂符,再以抓邪祟之名将人害死,无论是吃绝户,吞嫁妆,还是得些外人看不到的好处.......应该都能得手。
    以鬼神之名,行恶鬼之事。
    纵使没成功杀掉人,也落下了一根吐不出的尖针。
    长久以往,若心志不坚,少不得被离间。
    有些人,当真比之邪祟还不如。
    叶青釉缓了缓神,勉强压下心里那口杀人的冲动,答道:
    “事已至此,再不必多说什么。”
    反正今后时日还长,总有机会。
    而下一回,她真不会再留任何一点儿活路给他们。
    越明礼被此一呛声,原本脸上的愠色顿时散了,他满以为是叶小娘子不喜他埋怨爹娘,一时有些紧张起来:
    “叶小娘子,我不是憎怨你爹娘的意思,我只是.......”
    他只是遵从圣贤书上所说的——
    一切,本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爹娘该有爹娘的样子,慈爱仁善,儿女也可在不懂事的年纪无忧无虑,在该担指责赡养爹娘的时候,尽心尽力。
    本该护佑儿女的爹娘没护住儿女,反倒是一切等着孩子做主.......
    若是一切风平浪静,倒也没人说什么。
    可一旦有什么事儿,叶小娘子倒了下去,方才惊觉揠苗助长之害来。
    越明礼一时之间,有些不知道怎么表述出来。
    叶青釉自然明白对方不是真的指手画脚,只是这件事内里的关键与苦楚,却无法对外人所说道,只能叹了一口气,强行转移了话题:
    “不说这些烦心事。”
    “你这回来找我,可是有什么事情?”
    算算时间,她应该也有大半月没有亲自动手烧过瓷器了。
    都说日久见人心,越小公子什么都不知道,还不顾危险来看她,叶青釉心中感念,心中难免生了几分感念,不等对方措辞,便道:
    “......我给你烧瓷。”
    “只要你开口,无论是什么瓷,我都为你烧。”
    这一回,光是对方破开一片漆黑,宽慰她生死的举动,她便想给越小公子烧很多的瓷。
    越小公子喜欢狸奴,等她病稍稍好些,她便单独开上一窑大窑,全烧狸奴。
    若是有什么要求,想要好瓷送礼,她也能做到,并且已经打定主意分文不取。
    可......
    一切似乎与叶青釉所想截然不同。
    越小公子闻言,立马摇了摇头,他将一直没被叶青釉放在眼中的肩头包裹取了下来,放在了床沿的位置,示意叶小娘子查看。
    他一直很知礼,即使是偷偷摸摸进小娘子房中的举动,也是半跪坐在床前,眼睛并不怎么直视叶青釉。
    此时取出小包裹,纵使已经越过帷幔,明明白白看到叶青釉伸手去接,也并不相碰,只径直将东西放在床沿边,便重新捏紧油灯:
    “小娘子......”
    “你看看,能不能含着,我特地从各处搜罗来的。”
    什么东西含着?
    叶青釉有些疑惑,掀开包裹一看,顿时一脸古怪。
    包裹内,放置着数颗通体莹润,瞧着便价值不菲的宝珠。
    自指甲盖那么大,一直到拳头大小,全部都有。
    叶青釉脑中有一道快如闪电般的念头闪了过去,可她还没来得及抓住,越明礼倒是自己先说了出来:
    “叶小娘子说过,你哪怕是死,也想含着宝珠而死。”
    “我,我不是为了瓷器来的,我真的只是想再见一面小娘子......将这些宝珠带给你。”
    是了。
    她怎么忘了,她分明说过的。
    当时,她烧瓷的生意刚刚起来一些,有生意,自然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叶青釉清楚明白的记得当时玩的花招是拍卖,曾有一个人买的多,拍到手的价格又高,有了几分退意,想要在总价上压上一些。
    那时的她正觉自己的聪明无人可匹,直接就说:
    ‘我贪财,挣钱就是为了含着宝珠死,死后也要挣钱,哪怕是十殿阎罗来了,也没法子从我手中拿回头钱。’
    她这话的意思,其实内里就是带着些混不吝的贪财。
    所谓的含宝珠而死,不是没有缘由的胡诌。
    自古的殡葬之礼,有银钱有身份的人死后想要继续享受荣华富贵,就会想要带些生前的东西入葬。
    而选东西的时候,为防死后东西被土夫子所窃,尽量又是选择又小又值钱的东西陪葬。
    金银珠宝里,金银太大,宝物千奇百怪,只有珠子还算能贴身存放,并且能藏入口中,不容易被窃。
    她贪财,她自己知道自己贪财。
    不单是贪财,还自满、暴烈、刚愎自用,甚至还有许多更大,更不为人所道的缺陷。
    可她向来不将这些放在心上。
    因为,她会烧瓷,烧好瓷,烧别人不会,不能烧的瓷。
    别说是当世无人能敌,便是从前师长也亲口承认过,他不如她,若将一切传承教到她手中,不过数年,定能大兴。
    仿佛是浑然天成一般,她看人,哪怕表面毕恭毕敬,可总会在心中有些居高临下的意味。
    【他们有求于我】
    叶青釉总会这么想。
    哪怕受制于人,也能抓住自己的优势,进行利益交换。
    她的瓷路一片坦途,以至于其他弊端都可以被遮蔽。
    可那时候的她,尚且未知道,一旦有人不是为瓷而来。
    那就到了自己溃不成军的时候。
    怎么会有人不要瓷呢?
    怎么会呢?
    有些怕对方不懂,叶青釉捏紧双掌捧着的包裹,一字一顿道:
    “我有银钱,我不会缺银钱。”
    “我能烧出举世皆惊的瓷器,你只要拿着它们,往后一定可以......”
    叶青釉顿住了。
    她想说可以富甲一方,可越小公子这样的家世,原本哪怕不从官,想必也是富甲一方的。
    她也想说可以从中取名取利,就如越大公子一样。
    可原先听越家的意思,越小公子此人,更像是那种随遇而安到极点的——
    ‘能考上就考,不能考上就回家做个富家翁。’
    其他呢?
    其他,她也想不出来了。
    越明礼被这样冷脸以待,一时间有些怯弱,不过他似乎不是为叶青釉的态度,而是为了那包裹里面的宝珠:
    “叶小娘子,你莫要动气,我知道你有银钱,我只是......我只是.......”
    他只是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复又喃喃道:
    “我不要瓷,喜欢叶小娘子的瓷器是真的,可若说为了让你给我烧瓷,所以才来送礼,我也是万万做不出的。”
    “我只是,只是为了叶小娘子能舒心一些,本就不求有回报......”
    叶小娘子只有那么些爱好,哪怕是药石无医,取来喜欢之物,在叶小娘子身死之前开心,不是也很好吗?
    为何一定要求得有个回报?
    他来时就想好了,只要叶小娘子能开心,就已经绝对不枉费他四处去搜罗这些宝珠的辛苦。
    可叶小娘子,为什么不喜欢呢?
    床上床下,两人满心茫然。
    叶青釉双唇开了又合,好半晌才在心中狠骂了一声,开口道:
    “我没生气,刚刚只是有些吃惊......这些东西我收下了,多谢你。”
    越明礼猛然抬起眼,双眸对上叶青釉的视线,像一只委屈到了极点的萨摩耶:
    “叶小娘子...!!!”
    怎么她个收礼的还没激动,送礼的反倒激动的要哭了!?
    叶青釉手忙脚乱的放下小包裹,想要拍拍越明礼的头,可想到手已快到越小公子头顶,方才醒悟过来,这动作带着些睥睨的意味,脑子一抽,指尖一转,径直挠了挠越小公子的下巴。
    越明礼:“!!!”
    叶青釉:“........”
    好像也没好到哪里去,这动作怎么那么像......逗狗。
    越明礼脸色一下涨红,被这动作一激,想要后撤,可奈何蹲跪在床前的时间太久,已然有些腿麻,后撤没成功,反倒是又摔回了原位,头磕在木制床沿边,发出好大一声“咚”!
    越明礼:“!!!”
    叶青釉:“........噗。”
    这一下摔的着实有些重,越明礼连手上的油灯都差点儿没拿稳,他单手捂着头,吸气声响个不停,可到底记着是在哪里,纵使是脸上痛的变了色,也没大声喊出分毫。
    叶青釉越发觉得像是再打量一个新奇之物,歪着脑袋看了半晌,唇边的笑容越来越大。
    越明礼捂着脑袋抬头,看到的就是少女笑眼盈盈,斜坐帷幔的模样。
    他慢慢放下手,眉眼弯弯,也是笑:
    “不必相谢,叶小娘子喜欢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