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迎在一众视线中回到原来的位置,桌上的人不知何时起都停止了说话,安静而不约而同地看向她。
温迎坐下来,把手机放回桌面:“他不来了。”
她想要把这句话说得坦然些,仿佛少一个人参与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音调暴露了她的茫然,想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能让一个从来信守诺言的人放弃承诺。
可是,心中渐涌上来的声音又告诉她,她所在意的并非梁牧栖的失约,而是她没有办法从他口中问出,到底发生了什么。
是什么样的事情,带给他这样的情绪,那份情绪又到底是怎样的。
为什么没有想过,或许他可以说出来,他们可以试着一起解决?
温迎想起下午传递的那张纸条,她刚感觉到自己离他更近一步,在上面坚定地写下“梁牧栖都会得到”。
同时闯入脑海的,还有草地音乐节的那一晚,从月亮湾回家的路上,梁牧栖闭口不谈的掌心伤痕。
那道伤痕现在已经愈合,在他张开手时,已经完全看不出曾经的存在了。可温迎此刻回想起那晚,又觉得那道疤只是转移了,移到她心里面,隐隐张开裂口。
发顶突然被人碰了碰,温迎回过神,夏引坐了过来,递给她可乐:“很重要的朋友吗?”
“嗯。”温迎说着,握住了纸杯,“他好像遇到了什么事情。”
“所以才没有办法过来?”夏引笑了笑,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说不定是什么紧急的事情,正在寻找解决的办法,不过,他向你解释了,不是吗?”
温迎点头,忽而又摇摇头:“那不算解释,不清不楚。”
她声音闷闷,“知道他是个很难敞开心扉的人,但总是什么都不说,真的是……”
真的是,有些想要去责备了。
可是,温迎看向面前的纸杯,汩汩气泡正缓缓冒上来,她心中又破开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她又一次这样了,比起生气,担忧更多。
比起责备,好像也是伤心过多。
温迎张了张口,声音很低:“我不喜欢这种……被瞒着的感觉,一无所知,好像我永远无法参与进他的世界。”
夏引抬起手,再次摸了摸她的头发,“说不定,他也在寻找参与到你的世界的方法,只不过这过程有点曲折,他遇到了困难。”
“有什么困难不能说出来一起面对呢?”温迎问。
“虽然不知道你和那位朋友之间到底如何,但感情就是这个样子的。”夏引轻声道,“会让人勇往直前,也会让人充满顾虑。”
梁牧栖……他应该也产生了某种忧虑。
夏引揽着温迎的肩膀,温迎重新拿起手机,给梁牧栖发去一条消息。
“那我们就先开始吃饭了哦,蛋糕很大,我带回去给你。”
她看着屏幕,梁牧栖的头像在零点到来后换掉了,是从某张合照中截取的,一把橙黄色的木制吉他,温迎知道那是他们共同分享过的蛋糕上面的图案。
过了几秒钟,手机忽然震动,梁牧栖:“嗯,谢谢你,生日快乐。”
情绪不明的一句话,文字而非语音。温迎看着,面前伸出一只手,夏引帮她把手机关闭了。
“别这么紧迫,好像明天世界末日就要到来一样。”夏引说,“来,现在让我们先切蛋糕,旁边还有两个吃瓜群众全程不敢说话呢。”
“我去把蛋糕推过来。”汪梓铭站起身,边说边往客厅走,“你待会许愿记得留一个愿望给飞鸟纪事,我们能不能大火,就在你的一念之间了。”
“你这是典型的唯心主义。”温迎把头抬起来,喝了一口杯中的可乐,“能不能火明明应该取决于十月份的比赛。”
话虽然这么说,点上蜡烛闭上眼睛时,温迎双手合拢,还是在心中许下心愿。
第一个愿望,希望飞鸟纪事大火……
第二个愿望,祝愿梁牧栖快乐。
第三个愿望……
她睁开眼睛,我别无所求了。
火苗燃烧跳动,她一口气吹灭,升起青灰色的烟。
十八岁的温迎,学会了不再贪心。
只有两个愿望,会不会更容易达成许多?
晚饭有一道鱼香肉丝,汪梓铭夹起一筷子,放到陈格面前,“尝尝,这才是鱼香肉丝的正确做法,你上次木耳泡完水往锅里一丢,屋顶都要被你炸翻了。”
夏引在旁边补充:“上周我打扫卫生,还在橱柜上面找到一颗飞上去的木耳。”
“……”陈格胳膊肘动了动,想要抗议,但往对面看了一眼,又面色隐忍地将汪梓铭给他夹的菜吃掉了。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最终气氛还算热络,夏引拍了照片,又录了视频,发到了微博上面,很快就有几个赞冒出来。
回家仍是汪梓铭开车,临走前,夏引让温迎把那盘没动过的酸菜鱼带上了。
在路上,温迎给梁牧栖发送消息,问他在不在家。
车子驶过最后一个路口,梁牧栖回复:“我在。”
汪梓铭把车停下,看了看小区里面,觉得有点黑,提出要送温迎进去,温迎摇了摇头,说这个时间在小区里散步的人还有很多,拒绝了。
“好吧,那你早点回去休息。”汪梓铭摆摆手,“跟你朋友好好聊聊。”
“嗯,我知道了。”温迎笑了笑。
她拎着打包盒,沿着小道走回去。
路上果然有人在散步,温迎碰到了住在楼上的那位爷爷。
她和爷爷说了几句话,两个人一起走回单元门,在楼下,她看到熟悉的电动车小黄,转过来问:“爷爷,您知道梁牧栖什么时候回来的吗?”
爷爷想了想:“六点半左右吧,天还没有完全黑透。”他也看了眼那辆小黄,“小梁买这么可爱的车。”
“嗯,我也觉得眼光很不错。”温迎说。
上楼后,她跟爷爷说再见,在爷爷的注视下站到自己家对面的那扇门前,伸手敲了敲。
爷爷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温迎也朝他笑了笑,片刻后,爷爷的身影消失在楼梯的拐角,梁牧栖打开了门。
他出现在温迎面前,身上穿着的衣服与白天不同。
温迎抬眼看去,视线从上往下,湿漉漉的发,沾着水珠的脸庞,还有手臂,目光所触及的一切都是潮湿的。
梁牧栖像是刚洗过澡,浑身上下都裹在水汽里。
他站在门边,眸光沉沉,温迎敛去心神,没有刻意去探究,声音平静地问:“吃晚饭了吗?”
梁牧栖低着头,嘴唇动了动,温迎没等他开口,将手里拎着的袋子在他面前晃了晃。
“吃了也没关系,给你带了宵夜,还有蛋糕。”
她往前走,梁牧栖顿了下,侧过身,让出一条道。
门被轻轻关上,她熟门熟路地进到厨房,拿出餐具放到桌上,打开打包盒。
塑料盖被压得很紧,她手指用了些力气,盖子弹开的同时,也有汤汁飞溅出来。
温迎往后退了一下,身后传来仓促的脚步,梁牧栖走过来,握住她的手腕抬起。
“不烫,是温的。”她说着,垂下眼帘,看攥住自己手腕的那只手。
忽然间,目光停顿了一下,落在梁牧栖指节,那里像是多出一道痕迹。
温迎愣了一瞬,梁牧栖反应过来,蜷缩了一下手指,想要收回手,却被她动作飞快地拉住。
“……别躲。”温迎说,声音里带了点自己都没发觉的惊愕。
梁牧栖的手指动了动,她转过头去看他,对视了大约十几秒钟,他别开眼神,手上的力度渐渐松懈。
温迎低头去看,这一次她没有看错,也看清楚了,眼前的痕迹是伤口,崭新的,还残留着鲜艳的红,突然出现在他手上。
而且,不止一道。
温迎把他合拢的手指打开,分明的指节散布斑驳的痕迹,而根部最为刺眼,伤口边缘的痕迹很不规整,像人为的撕裂。
她又抬头看了一眼,梁牧栖仍维持着原来的姿势,把头偏向一边,湿漉漉的头发搭在额前,遮挡住眼睫。
“另一只手是不是也有?”温迎问,随后不等回答,也将另一只手抓在手里。
果不其然。
十几道形状不一的伤痕,排列在指间,有的划出边缘,蔓延到手背上面。
伤口像是已经做过清理,血迹凝固,亟待愈合,但温迎仍旧觉得触目惊心。
她定定看向那只手,“所以,这才是你没有去找我的原因,你到底……”
话说到一半,突然卡住,那句即将脱口而出的“为什么”就这样戛然而止。
手机在包里传来响动,她顾不上,握着他的手轻声说:“疼不疼?”
没有回应。温迎抬起头,梁牧栖这回转过了脸,垂着眼眸安静注视着自己。
“问你疼不疼……”她又重新问,声音好像不自觉地颤抖,“怎么不说话啊?”
梁牧栖还是看她,空气在安静中凝结,温迎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那座巨大的海洋馆中,沉默笼罩着一切。
她浮不上岸,缺氧到要窒息,眼眶慢慢地发红。
过了半晌,梁牧栖将手抽了出去,温迎一颤,想要重新抓住他,梁牧栖抬起手来,手掌覆上她的后颈,按着那处将她拢到自己怀里。
温迎埋在他身前,因为接触冷水过度的衣料发出阵阵湿凉,她在那上面蹭了蹭,鼻尖发酸,心脏也鼓胀着疼痛。
在那通电话沉寂的几分钟里,梁牧栖就待在家里,做这些事情吗?……伤害自己,不想被温迎发现,因此将声音关闭。
那么,为什么还要接通她的电话,为什么要对她说“我在”,为什么要打开门?
是因为那句话么——
梁牧栖,别再让我找不到你?
温迎伸出手,也抱住梁牧栖,忍了又忍,眼泪还是溢出来。
一开始是慢慢的,往t恤上洇,但她的眼眶太过浅薄,泪珠不断滚落,像没有尽头,蜿蜒成河流。
她面前的衣服湿透了,变得温热。
梁牧栖像是也感觉到那股温热,按在她后颈的手缓缓上抬,停在发间,停顿了一会儿,在那里轻轻揉了揉。
“不疼。”他说,“不要哭,温迎。”
不要哭。温迎听见这句,一如往常的语调上扬。可是,她根本无法止住,双手紧紧地,攥紧了他背后的衣服。
为什么,她在心里问了无声地问,想不明白答案,为什么要伤害自己?但直到最后,梁牧栖捧起她的脸颊,轻轻擦拭过眼尾,她望着他,仍没有办法问出口。
也许即便问出口,他也不会说。
好吧,好吧,温迎在心里伤心又无奈地,对自己说着,那我不问了。
梁牧栖已经听过那么多句为什么,但或许,并不是所有问题都能够得到答案的。
也许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世界末日并没有到来,他却像是独自站在那里,承受过一万遍,无法预料,这一切到底会变好,还是会更糟?
“我不哭了。”温迎稳了稳颤抖的嗓音,抬起手来,攥住梁牧栖给她拭去眼泪的指节,小心避开了那处伤痕,看向他,“你也不要……再伤害自己。”
梁牧栖没有说话,她又重复了一遍,带着微微的哽咽,“不要受伤……可以么?”
她好像又要哭出来了,梁牧栖看向他,喉间动了动。
隔了很久,像第一次来到人间,学会说话那样,他找到自己的声音:“好。”
他答应的太慢了。温迎心有余悸,检查他身上的其他地方。
手臂上仔细看过,后背的衣服也被掀起。
梁牧栖衔着t恤的下摆,看着她倾身靠近,偏过头去,克制呼吸的起伏。
直到那只手试探着,落在他的腰间,梁牧栖停顿一秒,含混不清:“……不行。”
温迎的手也僵住,终于反应过来,抬起眼帘慢慢往上,只能看见下颚绷紧的线条,梁牧栖的表情不甚明晰。
“那你保证没有。”她轻声说。
“我…保证。”梁牧栖回答道。
他们最终还是坐下来,吃完那顿饭。梁牧栖去洗餐具,温迎坐在餐桌前,回复完之前没有回复的消息。
饭后,他们待在一起,直到午夜再次降临,温迎站在门边,踌躇着回头,拿出手机:“睡觉之前……记得接电话。”
梁牧栖说“好”,目送她出门。
温迎回去洗了澡,坐在床上,给梁牧栖打过去电话,一整个晚上,没有挂断。
第二天也是如此。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
她会和梁牧栖一起去往学校,在教室里各自做自己的事情听课。
晚上,他们一起回家,有时在温迎的桌上写作业,有时也会对门的客厅。门被关上后,手机通话没有被中断过。
周末,温迎去夏引的酒吧排练,每隔一段时间,她给梁牧栖发送消息,他都能够准时回复消息。
温迎安静地观察着,梁牧栖手上的伤痕渐渐变淡,他似乎没有再伤害过自己。
十一很快到来,假期之前,他们考完高三的第一场月考。
温迎如约发挥自己的正常水准,不再顾及会不会被别人当成变异的外星人。
去外地比赛的行李已经被梁牧栖收拾好,汪梓铭开着被改装一新的飞鸟纪事专属车辆到达小区门口。
梁牧栖送温迎下楼,站在台阶上,温迎忽然转头:“要不,你跟我一起走?”
梁牧栖看着她,她顿了顿,接过他手里的吉他:“我不是不信任你,我只是害怕。”
“我知道。”梁牧栖揉了揉她的头发,轻声说:“比赛要专心。”
“嗯,我肯定会的。”温迎道,伸出小拇指在他面前,“你也要接我的电话。”
梁牧栖垂眸,和她拉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