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走过来一个垂头丧气的男人,他已经连续加了两个星期的班,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晚,生命力靠咖啡续着,又像是被口感苦涩的液体慢慢吸收了。
他听了不少加油鼓劲的鞭策,人们都说,“这个时代已经比以前好太多了,真不知道世界末日的那群人是怎么过来的。”
他在工位上翻着被载入史册的记录,也有些感慨,但当上司指着他的屏幕说“就你这样也能算得上名牌毕业生?把这堆垃圾重做”时,他又觉得现在和末日根本没区别。
世界本来就是个巨大的垃圾场,所有人不如一起毁灭了算了。
真不想再加班了,这样下去还不知道有没有机会活着把房贷还完,他无比惆怅地点一根烟,天空却忽然下起雨,把刚燃烧起火苗的烟头打湿。
他攥着软绵绵的香烟四处张望了一会,判断这突然降下的雨水是因为天气变化的自然反应,还是某位异能者又大张旗鼓地从头顶飘过。
直到雨滴变大,他才迟钝地回过神,咕哝:“现在的天气预报越来越不准了。”拖沓着步伐,往垃圾桶走去。
他把烟头丢过去,拐角处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他吓了一跳,拍着胸脯后退,直到那团黑影慢腾腾站起,才反应过来草地上的不明物体并非巨型垃圾袋,而是一个人。
那人戴着面具,不知道在cos什么角色,但看上去年纪不大,估计是哪栋楼里跑出来的问题少年吧。
他想起自己曾经也是这副莽撞的样子,于是停住脚步,关心道:“这么晚了怎么一个人在外面?下雨了,快回家去吧。”
少年没有答话,看上去冷冰冰的,就差把生人勿近四个字写在身上了。
要被当成多管闲事的大人了,他叹了口气,走了几步又折返回来,把包里的纸巾递过去:“擦擦吧,你身上都被淋透了,就算离家出走也要穿得暖和一点啊,现在是冬天,生病很不好受的。”
西装男顶着公文包跑远,少年低头看了眼那包纸巾,摸了摸身上的衣服,发现口袋已经满了,于是把纸巾扔进了垃圾桶。
他再次抬起头,第十层的窗格亮着暖色的灯,周围都是漆黑的颜色,只有它看上去像冬夜里的一簇焰火。
过了片刻,穿着家居服的年轻女子走过来,一面回头对身后的人说着什么,一面伸出手,拉上了阳台上的窗帘。
视野被阻隔之前,她扬起唇笑了。
这样的笑容,少年已经见过两次。
一次是十几分钟前,她对着追下楼的男孩安慰地笑,一次是傍晚时分,那张照片上定格的微笑,虽然有些无奈,但怎么看都很幸福。
这种幸福与他无关,他只是一个远远旁观的窥视者,甚至都不明白自己突然来到这里的原因是什么。
就像他不明白自己从何时开始沉睡,又因为什么突然醒来,没有过去,没有记忆,连心跳也没有。
唯一知道的信息是“周聿洐”这三个字,似乎是他的名字,但身边的人告诉他,“周聿洐”在人类社会已经死亡,所以这个名字也不一定属于他,而是活在过去的,和他完全不相像的某个人。
他从上衣的口袋里拿出那张照片,最先映入眼帘的还是一行神采飞扬的小字:“幸福一家人。”
他垂眸,看着照片,翻出另一支像是录音笔之类的东西,按下开关键,一道声音在雨幕中响起。
“早上好,周同学。”
“上次你对我说,找不到适合你的英语听力,他们的语速都太快了,有没有一种可能,你可以设置零点五倍速播放呢?”
“其实我说得也不是特别好,非专业人士,选购需谨慎,接下来是试听时间,你可以听完这一段再决定要不要找我补课。”
雨渐渐大了,她语调平稳,念故事一样娓娓道来,即便老旧的电池造成略微的卡顿,声音也仍旧干净而清晰。
“life is like a sea, only the strongwill of people, to reach the other shore……”
一段听力读完,他听见她自言自语地问:“用这种方式给我打钱,是因为我穷得太明显导致人神共愤了吗?”
几秒钟的空白,录音笔里传来她的呼吸声,她像是笑了一下,接着语速缓慢地讲道:“其实我知道,一直以来都是你在帮我,我桌洞里的校服和课本是你放的,那群找我麻烦的人也是你教训的,还有零食……我只告诉过你,我喜欢草莓牛奶和薯片。”
“如果当面说感谢的话,你一定又会红着耳朵连连否认着跑开吧,谢谢你,周聿洐,你真的帮助我很多。你真的……特别特别好。”
录音播完,身边只剩下雨声。
他站在原地,缓了一会,声音响起的那一刻起,他就开始感到疼痛了。
这种反应用医学术语概括,应该类似于“幻肢疼痛”,大脑皮层保留了某个部位存在的“记忆”,接收到残缺肢体的虚拟信号。
头痛欲裂,身体也在痛,最疼的地方应该在肋骨上方,但那里其实已经空了,如果撩开衣服,只能看见一道十厘米长的疤痕。
他在这种混沌的想要逃避的状态中,再次看向那张照片,反复对比。
是这个人吗?让他即便疼痛也不想暂停播放的声音,和促使他来到这栋楼底的声音,是同一个人吗?
前者的信息和“周聿洐”这个名字一样,也是在十八岁那年彻底封存了——“你曾经有过一名爱人,她的名字是温迎,于十八岁那年丧尸化死去,你也可以理解为,她离开了这个世界,彻底抛弃了你。”
而后者……翻转手中的照片,树叶图案背后,对应的三个姓名:叶微寒,叶黎,叶微意。
他感到茫然,凝视着墨水的痕迹,但时间已经不允许他这样一动不动地发呆。
他将录音笔重新放回口袋,收起照片时,却有一瞬间的犹豫,这张照片似乎不应该待在这里,这是别人的东西。
他不应该擅自触碰别人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