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宝根正靠坐在床上看书。
家人推门进来的时候,他因为过于震惊而说不出话来。
“宝根!”
董爷爷声音洪亮,看到自己的孙子好端端坐在床上,脸上的皱纹瞬间舒展开了。
而几乎是下意识的,董宝根直接躺下,将被子紧紧拉到脖子下,盖得严严实实。
“我不是说了嘛,我很好,等康复之后就回家探亲,谁让你们来的?”
董宝根看着爷爷与父亲走过来,他们身后还跟着母亲与奶奶。
“根儿,伤到哪里了?”
不同于董爷爷对孙子立功的自豪,董奶奶一门心思牵挂着孙子的伤势。
“还疼不疼?让奶奶看看,伤口长好了没。”
董奶奶一边说着,一边在儿媳妇的搀扶下,迈着小脚颤巍巍走到病床边。
看到老太太伸手就要掀被子,董宝根急得大喊。
“护士!周护士你过来一下!”
正好周思卿就在门口,董宝根像是看到了救星,一边用身体压住被角,一边求救。
周思卿甚至没穿护士服。
她走过去不着痕迹挡在董宝根与董奶奶之间,阻止她掀被子的动作。
“奶奶,医生交代过了,伤口没愈合前不能……不能见光,否则会感染!”
董宝根生怕被家人看到自己的断臂,急得满口胡诌。
好在董家人也不懂医学,一听到是医生的吩咐,忙不迭应声。
“好好好,都听医生的!”
董奶奶望向周思卿的眼神里满是恳求与讨好。
“医生,我们家根儿就麻烦你们了,家里就他这么一根独苗苗,不能有闪失啊!”
看着老人家哀求的眼神,周思卿的嗓子里像是堵着一团棉絮,难受到让她几乎说不出话。
她不敢想象这家人看到家中的独苗缺失胳膊的场景会有多痛苦与绝望。
即使知道瞒不住,可现在……能多瞒一天是一天吧!
“老人家您放心,董连长不会有事的!”
周思卿扶着董奶奶的胳膊,让她坐在床尾的椅子上。
一来老人家腿脚不太好,二来坐在床尾也保险,省得她忽然又掀被子。
“宝根!”
不善言辞的董父看着自己的英雄儿子,眼底带着骄傲。
“好样的!”
虽然只这寥寥几个字,但对于董宝根而言,已经是最大的肯定。
父亲是个不善表达的人,不管他从小到大如何优秀,甚至小小年纪考上好大学,父亲也从不夸他,反叮嘱他别骄傲。
直到今日,他奔赴战场保家卫国,终于赢得父亲的表扬!
“周护士,咱们医院的探视时间是不是有限制啊?”
聊了几分钟,董宝根主动开口,不着痕迹朝周思卿眨了眨眼。
“哦……对,是,军区医院嘛,一切都得军事化管理,原本是不许家属探望的,今天已经破例让你们进来了!”
周思卿笑着对董家人说道:“确认董连长安然无恙,家属们就先去招待所里休息吧,病人还需要静养!”
“咱们听人家医生的!”
董爷爷很是好说话,他听到周思卿这话,当即就开口答应。
“你看为了接待咱们,人家两个干事又是去车站接人,又是麻烦孟营长过来,真是给你们添麻烦了!”
老人家看着自己的老伴儿还有儿媳妇,说道:“你们现在能放心了吧?根儿好着呢,咱们只管踏踏实实回家!”
说着,他率先往外走去。
周思卿忙上前去扶董奶奶。
而就在此时,一直没说话的董母忽然上前几步,一把掀开了董宝根身上的被子。
下一刻,她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
“根儿!你的胳膊呢?”
已经走到病房外的董父听到动静踉跄奔了回来。
在看到儿子那条空荡荡的袖管时,他只觉得眼前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后退几步。
董母三两下扯开儿子的病号服,当看到那从肩膀就缺失的臂膊时,她浑身虚软,重重跪在了地上。
她泪如雨下,死死盯着那狰狞的伤口,想要去摸一下,却生怕弄疼了儿子。
这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
她的人生她的天,忽然在这一刻塌了!
如果可以,她恨不得替儿子受伤,甚至替儿子去死!
“妈!你别这样!”
董宝根没想到母亲会忽然杀个回马枪。
他忙不迭整理好病号服,遮住还未愈合的伤口,脸上带着轻松的笑。
“不就是一条胳膊嘛,多大点儿事?至于哭成这样吗?”
用左手擦去母亲脸上的泪,董宝根笑嘻嘻说道:“瞧,我左手这不是好好的嘛,一点都不影响我的生活!”
董母一个劲儿摇头,哭到几乎晕厥。
“不行啊!没有胳膊不行啊!你以后怎么写字?你以后怎么吃饭?你以后怎么娶媳妇过日子?你以后……你可让我怎么活啊!”
董宝根的眼眶有点红。
“妈,我可以用左手吃饭写字,我可以用左手给您养老送终,比起那些死在阵地上的战友,我这……不算什么!”
谁不是母亲的孩子呢?
那些埋骨青山的战友们,他们的家人等来的只有骨灰盒。
当年离开家乡时热血激昂的少年,再归来,只剩一捧骨灰。
他的母亲都无法接受儿子失去了胳膊,那那些烈士的母亲,又该如何接受儿子牺牲的噩耗呢?
战争无情,可为了祖国疆域的完整,就算知道前方是死路,他们也依然奋不顾身!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董奶奶在看到孙子那条断臂的瞬间,一口气没上来,整个人软趴趴倒了下去。
好在周思卿扶着她。
一边大声喊医生过来帮忙,一边让孟战京把老人家放在外面走廊的病床上开始进行救治。
病房门口,董爷爷目光呆滞,像是还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
他一会儿看看孙子,一会儿看看晕厥过去的老伴儿,表情恍惚迷惑。
孟战京已经搬来椅子让老爷子坐下缓缓气,又召来医生做好抢救的准备工作。
病房里唯一镇定的人,反而是木讷寡言有些软弱的董父。
他走到妻子跟前,有些粗鲁将她搀扶起来。
“哭什么哭?他又没死,你有什么好哭的?”
董父厉声呵斥着妻子,指着儿子的断臂说道:“每一个热血男儿,都该做好为国捐躯的准备!”
“儿时我教他《满江红》,‘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若国将不在,家何存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