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肚皮变得更加透明,像是抱着琥珀一样的枯树扎根立在台上。
红雾如有实质般变作的狼露出的獠牙反射出光芒。
凫鹥在旁发出的兴奋的叫声温吟知仿佛听不见,也看不见。
这明明是很危险的场面。
但是已经被淹到脖子的温吟知只和台上那双眼睛对视着。
脑海里是剑阵发动前最后一刻,女人泪中轻声问自己:“世间都说万物皆众生......我是妖就必须去死吗?”
红光和回忆中剑阵发动的光亮一起交织在温吟知眼底。
到最后,变作紫色的光宛转于他眼底。
那是独属于在昆仑山间日复一日挥剑的少年、自己一个人的,道。
万物有灵,若是从前嫉恶如仇的温吟知一定不会给那个女人一条活路。但是现在他见识了很多,自然也就知晓了当初黑白分明的自己有多偏颇。
他不应该一口咬死所有存在的错。
台上的女人在期待巨狼咬下温吟知的头,凫鹥在期待贡品之间互相残杀所带来的美味。
巨狼扑向温吟知,却过了很久,始终没有咬下温吟知的头。
獠牙上挂着的透明的涎液拖着长丝滴落在地上的血池中,荡开一圈波澜。
“怎么可能!”女人脸上的笑意僵住,原本温婉的模样有一瞬间的割裂感,“你应该就这么带着愧疚死的!你应该......!”
女人顿住,不可置信地低头看向自己身前如水晶一般的肚子。
所有的一切都按照她的想法成功进行着,最后一步,应该是温吟知看着曾经杀死的人带着愧疚被她杀死。
所有步骤都对了。
“是你!”女人弯下身体,以一种极其诡异的姿势和肚中人对视着,“是你,他杀了你,你却偏偏还要原谅他!”
愤怒中的女人再也不是人类的模样,它的嘴鼻变得尖锐,眼睛周边的肌肤上生出黑色的绒毛,而弯曲的上半身变成细长的脖颈。
身体如云,每根羽毛上却有着许多场景闪过。
“他明明杀了你!”
最后一声质问,它已经变作一个单脚而立的黑色鸟雀的模样,水晶生在它的胸脯上,细长的脖子如黑色盘曲的蟒蛇,扒在水晶上,最后是一只尖头尖嘴的雀头。
贡品从来不是台上唱戏和台下听曲的人。
公尸,或者蜃景选中的,是温吟知和他曾经杀死过的那人的冤魂。
它要他们自相残杀。
这一切本该完美进行的!
在蜃鸟质问怀中女人的时候,温吟知已经重新闭上了眼。
暂时的重获光明让他并不适应,而闭上双眼,自己眼前是黑红一片,不是自己眼睛看不见的时候的那种虚无。
温热的液体在闭眼时顺着脸庞划过,温吟知听到了有水落入血池的声音。
有一声叹息在温吟知后颈处响起,气息吹动了他后颈处的发丝。
“我不恨你。”那声音带着疲惫,却没有想象中的含着怨气,“你的眼睛坏了的那一刻,我就不恨你了。”
温吟知周身燃起紫色的火焰,但没有灼烧他的肌肤,反而是将身前的血池烧的滚沸。
女人的声音继续道:“我和你们修行的人不一样,我是凡人。”
修真者本就逆天改命,自然死后不入轮回。
但凡人不一样,他们死后是会重新投胎转世的。
那个被温吟知错杀而不知名的女人,本来就是一个无辜的凡人。
她的魂魄在死后残留下了一丝,悄无声息地被封印在温吟知周围。
原本以为这是一场孽缘,是为了让她报仇。
但在看见少年发疯似的一间一间找寻、最后在知晓真相后划伤自己眼睛时,她突然释然了。
这个少年,莽撞的很。
以为他剜掉眼睛就能让她复活吗?
真是又气又好笑。
都是被骗的两个可怜人罢了。
“我是凡人,你的诛妖阵杀的是我的腹中孩儿。”女人似乎又叹了一口气,“那才是真正的妖。这么多年过去,我也看了你这么多年,我已经不恨你了。”
看着失明的少年一开始磕磕碰碰,到后来行走坦然;在看着少年每次因想起自己而灵气暴动,被关在昆仑山寒崖的每一个日夜,孤傲的身形。
这么多年过去,就像是在看着一个少年长成。
像是在看着自己孩子成长一般。
女人恍惚中觉得,自己没有出生的孩儿,若是也像温吟知这样被她一直怨恨着长大,该多可怜。
所以她为什么要恨一个被当作刀剑刺向自己的少年呢,她应该恨的,是那群不断侵犯自己还借刀杀人的村民。
那群村民才是罪魁祸首。
想明白这一切的女人,看着摸索行走不小心跌倒的温吟知,会开始下意识去伸手扶他;会在看到温吟知有着许多成就时,坦然一笑。
但她只是一缕残魂,碰不了温吟知,当然温吟知也没有察觉到她的存在。
可灵气真是养人的好东西。
不知是不是因为她的死是温吟知造成的缘故,他们之间隐隐有些联系,在温吟知修行时,灵气也会分出一些到她体内。
补足她残缺的魂魄,甚至后来温吟知遇到危险时,她也可以助他一臂之力。
“温吟知,被困在当初那片雪地的,现在只有你一个人。”
有纤长的手轻轻笼住温吟知紧闭的双眼。
灰白的魂魄与紫色的火焰相撞,瞬间擦出无数绚丽的光彩。
火焰将血池烧的沸腾,炽热的雾气腾空,驱散开蜃景中的红雾。
而温吟知沉默着从血池中抬起剑,身后伸出一只手覆盖在他沾着血的手背上。
“我似乎......”温吟知哑着声音道,“我似乎还从没问过你的名字。”
有声轻笑在温吟知耳边响起:“我从前没有名字,你若当初问我,我也答不上来的。”
她只是记事起就被当作圣女的人,辗转每个村庄,表面上是去赐福,背地里却被迫做了很多事。
“不过现在,你若再问我叫做什么,我仿佛有名字可以回答你了。”
女人语气中的鼓舞很明显。
带着某种未知名的心情,温吟知问道:“那你现在叫什么名字?”
魂魄逐渐凝实,手背上传来的温度激得温吟知眼睫微颤,也感受到了遮眼的手心的温度。
女人带着温吟知的手握紧忘川剑,紫色的剑气化作巨龙自他们手中飞出,呼啸着将整个血池的血水卷起,剑光清洌,如蛟龙当空,无数雷电响彻在这番天地间。
天上的赤月已经被剑气化作的龙遮掩住,女人抬起头看了一眼台上的蜃鸟,金色的眸子带着些许嘲意。
但更多的,是不容忽视的庄严。
她带动温吟知的手,朝着蜃鸟挥去。
蛟龙将血水翻出巨浪,连同着雷电一起随着剑气朝着蜃鸟斩去。
巨浪与雷电中,温吟知听得身后女人语气清冷道:“温吟知,你可要记住了,吾名忘川。”
之前在血池化成的沼泽中黯淡的忘川剑,此时重新亮起夺目的光。
紫色的电闪烁在其中,最后如墨一般在剑脊上的忘川两字着上了一抹红色。
昆仑山一剑破万法的剑意,破开了捆缚住温吟知和萧温书的阵法,斩杀了所有围着他们的凫鹥,剑气一往无前,击碎蜃景后直冲躲在背后偷看的桑实,剑气化作的蛟龙将他盘住。
而随后重新扬起的剑气带着浩瀚的灵气穿过他的胸膛,将他连同魂魄一同斩杀。
在蜃景消散间,忘川眉间的红印与温吟知额间的法印亮起。
“温吟知。”忘川抽回手,现在她终于能够做出她一直想做的事了,她的手落在温吟知头顶揉了揉,随后隔着手背落下一吻,“剑主,向前看吧。我们从此,都向前看。”
温吟知听了这话,眼睑颤动着却不敢睁开。
忘川则收了手,看向台上已经被劈开的水晶模样的东西。
蜃鸟怀中那个人是忘川原来的身体。
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搞来的,这么多年了,连忘川都忘记了自己原先是什么模样。
她张开手,一双金色的眼珠从中飞出落在她的手心处,两双属于一个人的眼睛这么对视着怪别扭的,忘川好笑的想着。
随后她手中亮起一道光,眼瞳化作两道蓝色的光融进温吟知紧闭的双眼中。
“作为剑灵。”忘川身形飞进忘川剑之前笑道,“第一次见面,就送给剑主一个特别的礼物吧。”
四周重回寂静,紫色的火焰也重回温吟知额间法印之中。
温吟知还是没有睁开眼睛。
之前被蜃景强行打开的双眼刺痛异常,如今他也不知自己身处何处,刚才所听见的是不是蜃景的幻想。
如果这是假的......
温吟知突然想睁开眼看看自己同伴的模样。
就算是暂时的复明,那么借着这个机会看看他们。
这般想着他终于睁开眼。
因重现光明而难受溢出的泪水从眼眶中泛出滑落在他执剑的手背上。
目光所及之处皆白雾弥漫。
果然是假的,温吟知恹恹地垂下眼睑。
却突然看到身前透过云雾走来一抹绿色和一身碧绿的两个身影。
行动间荡开的云雾如钩子一般勾住温吟知的眼皮。
他抬眼,面前的白雾缓缓散开。
一个眉目清秀的少年模样的人拉着一个眉目冷淡的女修急急朝着自己奔来。
“虽然出家人不能吃肉,但是看着那么多水鸟,撒把盐烤起来一定能香晕我家那群师兄......可惜它们消失的好快,连我的爱情都好像一起消失在我眼前。”少年已经冲到了自己面前,在看到自己时突然卡了壳。
温吟知慢慢地眨了一下眼。
“刚刚我不小心被蜜蜂蛰了,半边脸都肿了还有点发紫,翻了半天玉简查了一下到底是什么蜂,才发现原来是看见你的美貌甘拜下蜂。我不太能理解,为什么他们说今晚月色很美是含蓄的表白。直到我看到朝阳下江水漾起的片片金鳞、漆黑的夜空中不甘散去的橘黄云彩,都下意识想跟你分享。才明白原来这就是爱情的意义......唔唔唔!”
嗔怒禅被手动闭麦。
声音足够熟悉,也只有景柳那个小姑娘会噼里啪啦说一大堆话。
温吟知抬眼看向捂着景柳嘴的女修,清冷如寒霜,碧绿的衣袍上还沾着褐色的血渍。
云辞也在看着温吟知。
在对上那双湛蓝色的眸子时云辞愣了一下。
“云辞?”温吟知虽是疑问的语气,却在问出口的时候知道了答案。
因温吟知那一剑灼烧出来的雾气已经散去,露出原本的山峦。
适应了光亮的温吟知不再流泪,他只是略带贪婪地看着面前不知何时会消失的色彩。
习星渊和季朋他们在安顿好那群弟子们后,都走了过来。
季朋最先看见那双眼睛。
那双他记忆深刻的蓝色眸子,璀璨如星,光是对上那双眼睛就仿佛能忘却一切烦恼的眼睛。
“你的眼睛?!”季朋凑上前,与温吟知脸贴脸,“你能看见了?”
这么近的距离其实要睁着眼睛对焦起来,是很好笑的场景。
但是当事人和围观者都没有心思去笑这个。
温吟知已经从声音分辨出了身前人是谁,他上半身微微后仰:“季朋,你怎么比小时候要黑了这么多?”和小时候比起来,皮糙肉厚了不少。
季朋还想问的话被哽在喉间。
习星渊笑出声,仲长煦则好奇地拉开季朋,看向温吟知。
“我,仲长煦。”他指着自己道,“你真能看见了?”
除了季朋以外,其他人都是眼瞎后才认识的,但是温吟知熟悉他们的灵气,自然也就认出了他们。
在看清同伴的长相后,温吟知弯眼笑开:“嗯,看见了。”
镜观则是见面挥出自己的长棍,被照常轻飘飘地躲开。
他收了棍子,在景柳谴责的视线中执诀行礼。
温吟知也执诀,终于在切磋过无数次后,两人第一次互相注视着谢幕。
弟子间其乐融融。
赫池一脸惊疑的抓住萧温书:“你们在蜃景里经历了什么,怎么他还能重新看见?”
温吟知的眼睛是自己的灵气划伤的,用灵药也再难复原,就算是换了真人的眼睛,也会因为身体灵气会排斥的原因没法坚持很久。
瞎眼的人不应该会看见。
“蜃景能满足人的想法?”赫池问道,若真是这样,那他的......
萧温书因为蜃景的原因有些虚弱,看到赫池的样子自然能够猜到他心中的想法。
他打断赫池的想象,道:“你别想了。蜃景不是许愿池,能满足什么人的愿望这种东西并不存在。他是真的差点死在里面。”
被封印在凫鹥中围观整个过程的萧温书语气冷淡:“你要杀的人很强吗?居然要想借用邪物的力量?”他歪腰凑近赫池的脸,说话间海棠花香弥漫,“你不如求求我,或许我能帮你......”
“我是狐族。”赫池面无表情,手中亮起一道狐火将吹向口鼻的花香阻挡开,“你的幻术对我没用,别想从我这套话。”
被揭穿的萧温书挑眉,随后直腰重新回到刚出蜃景半死不活的样子:“蜃景差点要了我半条命。”在赫池眼中满是他本来就不是人的视线里改口道,“不过半条鬼命换见识一次蜃鸟的样子,不亏了。”
“你们到底经历了什么?”赫池还是没有放弃地问道。
“就是心魔罢了,打不过就死。”萧温书重新撑伞遮住白雾散开后落下的阳光,“你的心魔太大,进去只会死的更快,所以我劝你别再想了。若是真的渡不过,你可以求我......”
赫池抬起眼皮看向隐在伞下阴影处的萧温书,潺潺流水声中萧温书缓缓道:“我可比蜃景好用多了,兴许你可以试试求我一下。”
萧温书话语中意有所指,随即不再管沉思的赫池。
抬眸冲着云辞道:“云辞,你的师弟们可还在秘境里生死未知呢。”
“你不救他们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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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记得白虎试验里温吟知剑闪了一下光吗,就是忘川干的。我挖的坑啊哈哈啊哈填的很出乎意料吧!
重获光明的温吟知睁开眼:爱情名场面要来了吗,期待住了
景柳一出场:啊是爱情冥场面
谁都别想在我文里找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