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知天大约是有一些预测未来的能力。
说是五日就真的是。
期间黑蛟一直有加快速度,也还是在第五日落日时,瞧见波光粼粼的海面上有一抹诡异的红光。
果然威力大增,还没靠近就能看到怨气和光柱纠缠在一起。
似天地间一抹干涸的血迹。阴寒蚀骨,黑蛟停在上空略显烦躁地嗤气。
似乎有什么话想说。
但和它契约的并不是云辞,因此相互之间理解不了意思。
云辞只得轻柔摸着黑蛟的头,暂且让它安静下来。
小龙云柏探出身子往下看:“哇哦。”
很快,云辞就明白这声感叹是什么意思。
天际那夕阳每坠下一分,怨气所包含的范围就更扩一步,无数婴孩啼哭的声音从中响起。
海水也在沸腾,寸寸往上试图将光柱侵蚀。
想要看清阵中情景还得先破阵。
云辞起身拔剑,回头恰好看见温吟知睁开眼。
“时机刚好。”她执诀,“锁魂阵吸收了那么多怨气,我需要你的剑阵帮忙。”
体内的灵气确实需要挥剑平复。
温吟知依言出剑,聚集在周围的灵气不断淬炼成金色,化成电光带动剑阵朝着锁魂阵刺去。
阵外的啼哭在璀璨金光中倏地停下。
剑阵在怨气上劈开一条缝隙,第二声剑鸣随即响起。
湛蓝色的剑芒将海面压平,显得夕阳被硬生生往上拔出几寸。
同一时间,锁魂阵外围那层红光被剑气斩碎,阵法垂死挣扎试图重新亮起。
云辞反手将剑掷出。
剑身拖着条虹光长尾,破开翻涌的浪潮,无端生出飞雪一同朝着锁魂阵袭去。
怨气随着阵法破碎的光屑融进海水,雪中盏猛地收势,在即将触及阵中人之前甩身回转。
浅白的清光照亮了那人的模样。
有气无力的抬起一双狐狸眼:“哟,巧啊。”
惨白的脸遍布伤痕,他却不知痛似得想要笑。
血珠沁出,连带着接下来的话都像是沾上了血腥味:“好久不见。”
相同的话和重逢场景。
许久不见的赫池依旧狼狈。
丹田和肩胛处被几条腕大的锁链穿过,海水打湿他的袖袍,隐隐有血液在他身下晕染开。
总是盘在腿上摸的尾巴不见踪影。
那双脚也被什么东西啃食过,泡在海水中伤口发白。
云辞和温吟知同时飞身,一前一后落在赫池面前。
不指望这两人先开口。
赫池重新耷拉下眼皮:“阮归呢,那家伙不来送我最后一程吗?还是说......”停顿片刻,他语气有些莫名,“这家伙果然也快死了?”
云辞一愣,迅速问道:“什么意思?”
“他什么话也没告诉过你吗?”他微微坐直,锁链抖动时拉扯到伤口,“看来你们的关系也没多好。”
“少挑拨离间了。”云辞面色不改,“我就当你是受伤心情不好,下次再这样,你会死。”
赫池眸光微闪,到底还是没有继续说下去:“你们为什么会来这?怎么每次我受伤都能碰到你们。”
“有伤就治。”云辞掏出几瓶伤药,准备丢给他。
温吟知从刚才就一直在观察赫池的受伤情况,动一动都没法子,怕也接不住药瓶。
抬手从云辞手中接过,抬步想要上前帮忙。
却被赫池低声阻止:“别过来!”
这声出得突兀。
温吟知捏着药瓶没说话。
“你们别过来......”赫池盯着海水中不停蔓延的血,“我身上有东西,你们别过来。”
云辞觉得自己与赫池之间的感情没有多好,见不上最后一面犯不着后悔。
蔚娉之前隐晦提醒的事一定是别的。
于是她问道:“镜观说,公峡道秘境一别,你就没有联系过他。是你不想还是不能?”
“有区别吗?”
“有。”云辞点头,“你如何被困在锁魂阵的,你身体里是什么东西?死之前给我点提示也算死得其所。”
赫池被气笑了:“你就不可怜一下将死之人?”
“死不死的另说。”云辞道,“你很聪明,说出来的这几句话都很有效。你不确定我能不能救你,是吗?”
两人不过是在云中城合作过。
真算起来不能够为了谁肝脑涂地。
说不准云辞还会眼睁睁看着赫池咽气。
但赫池从见面到现在,抛出了好几个诱饵。
阮归为什么要死?
身上的东西为什么不能靠近?
还有如何落到这个地步的?
赫池都没有说。
由着云辞选择。
要么他带着这些秘密死去,要么云辞出手救他。
狐狸果然很聪明啊。
体内灵气将海面冻出一层冰霜。
云辞席地而坐,撑着下巴缓声问道:“你这么威胁我,就不怕我生气?”
“死之前有个人如此牵念我也挺好。”
丹田绽开的伤口隐约有什么动静。
垂眼看见一道细小的红痕极快窜走,云辞微愣:“你身上的东西......”
“蛊虫啊,你不是见过?”
“我只是想问你,你这蛊从哪里来的。”回想着刚才看到的模样,云辞手指微微蜷缩在一起,“把你困在这里的,是红系一派的蛊修?他们在哪?”
赫池将刚才吐出的血擦去,指腹上红痕极其显眼。
他讥笑道:“红系?你还没发现吗,我的名字......”沾着血的手指着自己,赫池脸上的笑越发深,“赤色炽盛的赫,也代表红色啊。”
一切经过要怎么说呢。
赫池也没想到自己体内的人族血脉来头这么大。
生身父亲过往他一概不知。
只记得母亲爱惨了这个男人,而这个男人杀了母亲,还为了儿女试图挖他的灵根。
灵根被毁,赫池原以为他与男人的交集,只剩下提升能力后那最后一战。
可世事开了个很大的玩笑。
互相看不上眼的两人,作为不被承认的儿子竟然继承了最重要的血脉。
或许说,因为母亲的血脉,赫池拥有返祖的潜力。
“那个男人对我做了这么多事,大概也没想过,有一天,蛊修那位老祖的能力,会被我继承。”
偏偏赫家那么多子嗣,没一个人能够继承。
继承这个力量的人,其血可炼出最完美的傀儡蛊,而这些蛊虫也只会听命于血液主人。
得知这个秘密的赫池觉得很可笑。
如果男人一开始就好好的对待母亲,或许这个时候,他真的能为了所谓的父亲做事。
毕竟曾经的小狐狸,是真的很看重亲情。
可惜没有如果。
现实是赫池对男人只有憎恨,怎么会甘愿听从男人的命令?
又怎么会让男人得偿所愿。
所以赫家家主、他的生身父亲,恼羞成怒将他锁在这里,只待神智尽消,变成一个没有想法的躯壳。
为了不让赫池跑掉,还种下了噬心蛊。
“我才不愿意学他的东西,蛊虫吃掉我的经脉就吃吧。”
说了太多话,赫池控制不住的咳嗽。
吐出的血水中还有几只背部带着白线的虫豸。
“原来你的名字早就告诉我们秘密了。”云辞有一种忙碌半天发现原来起点也是终点的荒谬感。
温吟知听完这些话,问道:“那你的母亲,有中蛊吗?”
——你的母亲喜欢上赫家家主,是出自本心吗?
“你信不信我现在可以杀了你。”赫池倏然抬头,眼尾泛红,“你信不信我会杀了你!”
这是赫池不敢去想的可能。
若是母亲所做的一切,都是被蛊虫操控的呢?
若是所有的情感,都并非出自本心呢?
那母子俩所经历的又算什么!
“你不该质疑我母亲的事!”
“赫池!”云辞低声喝道,“噬心蛊我有办法引出来,你告诉我红系蛊修在哪?赫家在哪?”
赫池回神错开眼:“你知道了又要如何?刚才锁魂阵那些怨气看到了吗。”
“那些怨婴有一半来自赫家。
“没有继承能力、且没有被蛊虫选中的婴孩,都会被炼制成蛊尸。”
“有一堆锁魂阵、且从出生就在挑选的赫家,”他问道,“你觉得要如何解决。”
云辞将白色小葫芦掏出来,在两人中间倒出粉末:“再如何挑选他们也是人。是人就会死,哪怕有生命力顽强的虫豸,也会有天敌。”
“阵法的天敌是剑修。红系蛊修的天敌,便是平树坡的蛊修。”她看着从伤口爬出来的噬心蛊,嗤笑道,“怎么会没有办法?”
噬心蛊离体,赫池终于可以用灵力疗愈自己。
那些见骨的伤渐渐愈合。
云辞便不再看,别眼看向温吟知。
温吟知早在云辞抬眼呵斥的时候就闭嘴退到不远处。
问心道本就需要直来直去。
他会问出这话是因为他确实是这么想的。
只是剑术不错的天骄不怎么会处理人际关系。
药瓶已经被掌心熨热。
温吟知微微偏头,看向海面露出的半张脸。
略有些透明的身体,苍苍白发很快变黑,脸上的皱纹也被寸寸抚平。
云辞也注意到了这个死魂。
也巧,见过。
正是盐永城那个不知去向的高五郎。
没想到真在这。
高五郎转着眼珠子,期期艾艾地问道:“仙子见过我?”
“见过。”云辞点头,“盐永城的高知县可是一代传奇。”
“那......”高五郎继续问,“仙子可看到过我的夫人?”
云辞嘴角带着抹笑意,细看之下尽是冷漠。
在锁魂阵待了这么久的高五郎没有那么多精力去看,只觉得这位仙子很和善。
他形容的夫人容貌与姳娘截然相反。
到最后下意识说出的闺名,是那位王姑娘。
想想也是,高五郎只把姳娘当成需要演出深情才能实现愿望的吉祥物,哪是什么夫人。
本来姳娘和高五郎之间就没有情爱。
云辞笑意未减,一边施诀一边说道:“见过呢,贵夫人还生了个千金......到处要人抱。”
哪怕是个魂体,高五郎脸上的欣喜也很明显。
湛蓝色的法光同时打入他眉间,灰白的魂片眨眼被海水吞没。
赫池看着消散的魂片,脸上的表情很矛盾。
有不屑、嘲讽,也有疑惑。
“这段时间他一直在我旁边说他的夫人,他将自己的夫人说得极好。”
“是吗。”
身上的伤已经恢复,赫池声音低且哑:“你刚才说他的女儿能到处找人抱,可他只记得自己花烛夜被恶人闯进。”
“我确实被他女儿缠着要抱啊。”如果那有杀死云辞想法的抱也算的话。
赫池不管这是不是谎话:“你看,连一个死魂都能为出生的孩子高兴。那些赫家人......”
“喜欢把自己身体换成虫豸的,算不上人。”云辞拍着衣袍站起身,“所以想好了吗,是葬身海底还是亲自报仇。”
“我当然要报仇。”赫池将手垂在身侧,感受着海水刺骨的寒意。
云辞随即拔剑,比着他身上的锁链:“我联系平树坡的蛊修,你说出知道的事。”
锁链应声断裂。
几道残留的阵纹吸引到她的注意,果然,裂阳山那会阵法的蛊修不是唯一一个例外。
她轻轻挑眉:“我指的是所有你知道的事,都要告诉我。”
连着挥剑这么多次,赫池只是要被锁魂阵炼制成傀儡,又不会变傻。
其中那灵力的变化看得出来。
被云辞拎着去黑蛟背上的时候,他偏头:“你......这才多久,合体境了?”
哦,为什么不是温吟知拎他?
这家伙记仇,刚才那句逆耳忠言还没被原谅呢。
反正有灵力扶着,不费力。
云辞将他丢到仲长煦身边:“你要是嫉妒,就蹭一点他们的灵力,说不准能在上岸时长出尾巴。”
“你让一只妖吸收灵力,想我死就直说。”
“哦,死和报仇你选一个。”别以为我忘记了你能吃丹药。
赫池:“......”
妖不能吸收灵气,丹药里的灵气当然也不能碰。
被锁魂阵断尾的赫池,就像个被拔去獠牙尖爪的猛兽,没有妖力便毫无威胁。
不管他愿不愿意听,体内的人族血脉还是给他开辟出一条路。
以至于可以像修士那样吸取灵气。
半妖也有半妖的好处。
轻拍黑蛟额头示意它继续往前。
云辞打开芥子袋,看着里面的东西沉思片刻:
“那么叙旧结束,”她问道,“阮归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