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常瀛发现自己恋爱了,恋上的不是人,而是下龙湾外海星罗棋布的岛屿。
那山那景是如此的熟悉又陌生。
有多美,去过桂林去过阳朔的人一定会心有所感,想象桂林的山,脚边的稻田更换为凝碧的海,就是下龙湾外海的景色。船行其间,荡起层层波浪,浅海处海底色彩斑斓,两侧奇石小岛姿态各异,如在画中游。
爱了,爱了,这地方在后世绝对是超5a景区,临海喀斯特地貌,恐怕整个蓝星独此一份。
就不要说朱常瀛,便舰队中的大老粗也被这般的美景所震撼,眼神流连,啧啧称奇。
景色美是美了,但美景不能当饭吃。
桂林的山奇美,桂林的水养人,山间的稻田养育着华夏儿女,由此成为人口繁茂,文化昌盛之地。而下龙湾外海群岛则人烟稀少,船行一个白日也没见到个人。
问过向导,没人知道这片海域有多少岛屿,就数不过来,这片群岛也没个正经名字。
朱常瀛兴致颇高,大笔一挥。
万山群岛!
唯一美中不足的,这片海域对大型海船来说太过危险,海面上这么多山,海面以下只会更多。由是如此,舰队以五艘巡逻艇为主,其余皆是福船,或者平底沙船,船队浩浩荡荡,绵延将近二里。
即便这样,航行也要小心翼翼,花费三日时间方才赶到下龙湾。
为什么叫下龙湾?无从考证,但这地势简直绝了。
两座半岛环抱,正当中一条水道刚好一里宽阔,沿着水道驶入内湾,内湾广阔,略呈三角形,深10里阔15里,北岸为十万大山,数条河流从山中奔涌而来,汇入下龙湾。放眼处,山势起伏,郁郁葱葱,猿飞莺啼,一片原始。
朱常瀛手中有一份粗略地图,这是先导初步勘查测绘来的,比照之后,大差不差。
东西两侧半岛地势较高,利于建城防守。海峡两岸各建一堡,扼守咽喉,那么海上来了多少船也惘然。北岸数条河流入海,有数片微小冲积平原,但能不能耕种则值得观察,怕就怕雨季时会被汹涌的洪水淹没,这是极为可能的,不然安南早就有人前来开发了,又怎么可能还是不毛之地呢。北岸东部地势平坦,为一处难得的山脚平原,只是被浓密的雨林所覆盖,想要开发,就不是短时间能完成的任务。
总而言之,景色虽美,但就现实而言,开发为适合人类久居之地,难度不小。
当夜,舰队停靠在西侧半岛,人员登岸,安营扎寨,各处燃起袅袅炊烟。
大帐内,十几人围着长桌站立,长桌上铺着交趾地图。
这份地图相当久远,是成祖年间所绘制,即便如此,这份舆图也是个宝贝,因为安南还没有能够绘制详细地图的人才。
下龙湾,原属交趾布政司靖安州,州域南至下龙湾,北至永安州,因为荒芜所以未设州城,只在沿海设立一卫所,称新安所,可惜所城早已被黎氏摧毁,不存于世间。
明军退走,黎氏立国,为了填补红河三角洲人口,也为了彻底同大明切割,遂将靖安州人口内迁,事实上造就了两方边境上的缓冲地带。
这个策略十分靠谱,陆路难行,沿途不能获取补给,万一中原又要南征,难度无疑将大大增加,单单维护补给线,就累死你!
而沿途所见,朱常瀛也彻底明白,为何有史以来南征交趾总是走陆路,而非海路。
海况太过复杂,大船不敢进,小船进来对安南又没有优势,星罗棋布的岛屿就是天然的伏击场,令人望而却步。当然,深层次的原因是咱华夏历来为陆权国度,对海洋没什么兴趣,偶尔的海贸兴起也是被动加入而非主动出击。本土海运都整不明白,就不要提海军圈地。
总而言之一句话,脑子太轴,没转过弯来。
现而今这地方属安南国新安州,州城就在原新安所遗址,位在下龙湾东北九十里。为了隐藏行程,舰队是从外海切过来的。安南国虽小,但当权者同大明掌权者脑回路一样,重视陆权,对沿海控制稀松。这也令朱常瀛钻了空子。
虽然如此,威胁还是有的,下龙湾西三十里,有安南军镇称安邦。这个镇,同大明卫所如出一辙,军屯附带警戒防卫。
跨过安邦镇,就算安南内陆,黎朝的精华膏腴之地,红河三角洲!
也无怪乎廉州府上下官员都对朱常瀛的计划表示担忧,距离安南腹地太近了,郑氏岂能坐以待毙?
但朱常瀛不这样想,消除自身威胁的最好办法就是对敌人造成威胁,虽然安南仔头铁不容易唱征服,但安南地形就如香肠半根,海岸线绵长,从海上偷这货的老家简直不要太容易。
当然,前提是拥有一支强大的海军,这不巧了么。
会议内容涉及繁多,警戒、防卫、搜寻、建城,后续补给运输......都要有具体而详尽的安排,各部负责人签字按手印,谁做不到,也就不要怪朱老七辣手无情。
每一个项目都至少有一份计划书、进度表、评估报告,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历史进步。空口白牙大忽悠?
朱常瀛只有一个字,滚!
两件事争论最多。
第一件为将城池建在哪里?
初步的勘查极为粗糙,不可能考虑水源、土质、取材等等问题,需要进一步勘查。但时间上不允许拖延,湾内就有两个渔家村落,或许早就有人徒步跑去安邦镇报告去了,所以在安南采取行动之前,一定要把防御体系支起来。最终,敲定在两座半岛同时动工,修建临时炮台基座。
第二件为补给运输。
以朱老七的宏伟蓝图,一个廉州府来供应物资显然不足,虽然朱老七是从商人手里买而非强征,但人口同生产力就摆在那里,有些钱不是商人不想赚而是没那个能力。好在还有第二个补给选择,琼州府。
现在的琼州府怎么样?朱常瀛原本以为那地方是穷乡僻壤,但当来到广东,调取资料查阅过后,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自万历12年起,琼州府年缴粮赋八万石,仅次于广州、肇庆两府,而户籍人口只有25万,不足广州府的零头,简直造假造的离谱。舰队航经琼府,朱常瀛虽未下船,但观府城气象,远比廉州府要强得多。
一番商议,朱常瀛派出人手前往琼州负责采办。有两府供应物资,想必足以支撑建城所需了。
一夜无话,第二日天似亮未亮,整个营地便被号声充斥,起床开工!
商船卸载物资、巡逻船巡逻队探索周边,士兵同工匠更不能闲着,伐木取材,建设临时营地。
朱常瀛抖擞精神,顶着晨曦露珠,亲自查看两座半岛。
西半岛山势绵延起伏,丛林密布,不能深入,靠近海峡处地形反而相对平坦,草木兼有,勉强可行。堡垒就只能建在此地,工匠的勘查没有错,想要把火炮放在山顶?想都不要想,山高虽不足百米,地势也不陡峭,但林木藤蔓密集,落脚都难。即便脚下的这片平地,清理起来也不容易,草木太繁茂了。
朱常瀛试着点了几堆干柴,湿气太重,火势完全没有扩散的趋势,干柴烧尽,火也就灭了。只能暗暗感叹,地理决定论是有道理的,南洋之所以到处都是穷逼,或许也不是人家懒,而是土地开发起来太费劲。
“殿下,许是露水太重,午后再来试一试?”
朱常瀛没有理会张二虎,而是把目光看向岑大寿。
“你自小在山中长大,有没有好办法?”
岑大寿咧嘴苦笑,“没有,就只能多铺干柴干草。”
“好吧,分出一部人来,日落之前,要将这片平地给我铺满了,晚上放火!”
转回身,朱常瀛走向岸边,准备去东半岛看一看,看上去东半岛平坦地势更多些,山势也更为平缓,也许能够支撑起一座小型城池来。
然而还未登船,对面就传来数声枪响,旷野巍巍,响声被放大数倍,惊起飞鸟四散。
朱常瀛停下脚步,拣了一块平坦石头坐下,慢慢等待结果。
做为一境之主,朱老七也渐渐放弃了冒险刺激,拿命去拼的想法,靠自己吃饭的人太多,死不起啊。
约略一个小时后,一艘巡逻艇从东半岛驶来,十几名士兵跳下船,牵来五花大绑六个人。六个人如同从煤堆里生出来的一般,浑身上下都是斑驳的黑,也幸亏瀛州士兵见多识广,不然错认为山魈也不奇怪。
巡逻队的队长小跑上前,语气急促道,“殿下,东半岛上有铁矿,露天铁矿!”
我艹,老天爷这么眷顾我么?
“别急,慢慢说,说清楚些!”
“咱们巡逻队搜山,在一山窝窝里发现十几间草棚,仔细查看,才发现那根本就不是山窝窝,而是矿坑。整个寨子,无分男女老幼都在挖!拿下寨子后,卑职查看挖出来的矿石,确定是铁矿无疑!”
“人都按住了?”
“按住了,拢共百多口子,一个没跑了。”
“都是矿工?”
“不是,干活的都是罪人,属于流配边疆。”巡逻队长指着一个体型微胖的战俘,“这人就是监工,自称安邦镇指挥陈大成的家奴。这厮也是个蠢的,误以为咱们是流寇,要拿银子赎身呢。”
眼前这几个,应该就是传说中的极品狗奴,专为主家干脏活累活的,此刻也不敢呲牙了,被揍的惨兮兮,可怜巴巴的望着朱常瀛。
“走,去看看!”
朱常瀛信步踏上船,巡逻艇带队,沿着东半岛内湾海岸航行,行约九里,才发现密匝匝的红树林中有一简易栈桥,不仔细查看就很难发现。
登陆之后,沿着踩踏出来的蜿蜒小路深入内陆约三里,始见十几栋高脚竹屋,上边住人,下边养猪,几头猪正在粪泥里打滚,见又来了人,拱起猪嘴,哼哧哼哧的看热闹。
百多名男男女女在地上蹲着,双手后绑,低着头不敢胡乱张望。
绕过竹屋不到百米,果见呈椭圆形一个大坑,半径约30米,深不知多少,只见底部有一潭浑浊污臭恶水,时不时便有古怪气味飘荡,十分上头。矿坑四壁乌黑中伴着锈色,布满斧凿锤击痕迹,这还真是一座铁矿,看锈迹,含铁量喜人。
朱常瀛抬眼看了看天,就怀疑是不是真有老祖宗在保佑自己。
嗯,很可能是成祖爷!
“二虎,去审一审,我要一份详细报告!”
“是!”
“对了,那些矿工就别绑着了,给他们洗洗,弄点吃的,或许有用。”
又有事情做了,探索未知世界就是朱老七目前最大的乐趣,上一次出行在勇威岛弄了座玉石矿,这一次又撞见铁矿,行走的财神爷,人如其名。
日头半落晚霞一片红时,西半岛燃起了熊熊烈焰,浓厚的烟雾升腾。
烧吧,烧吧,最好把整个半岛都烧的光秃秃,不然这城没法建。
东半岛这边,竹寨旁燃着篝火,铁锅里炖着香喷喷的猪肉,肉汤泡饭美滋滋。
朱常瀛的口味比较特殊,喜欢猪肝,在啃了半个猪肝之后,心满意足,方才拿起审问记录仔细观看。
二虎做事越来越可以了,知道朱常瀛想要的是什么。
陈大成,郑氏外戚,这个指挥使的官是靠着女人谋来的,而非战功。据其家奴交代,安邦镇兵额两千,实有不足八百人,看来这位陈大成同大明的将官一个德行,也是喝兵血的高手。
这座矿脉,本是流徒无意中发现,被这位指挥大人据为己有,私下里开采矿石贩卖,郑主就不知道这个事。
如此说来,这个陈大成私心用甚,因私废公,而且从未经历战阵,这令朱常瀛安心不少。
再看流徒名单,朱常瀛顿觉收获满满,那些面黑肌瘦的家伙中有几个身份竟然很不简单,或本身曾经为官或有亲眷曾经为官。再看罪名,其中一个名字映入眼帘,阮开芳。这货竟然是个进士,只不过不是黎朝的进士而是莫朝的进士。
话说安南人也是令人唏嘘,对中原总是各种不服但又极力模仿,现在如此,几百年后还是如此。
阮开芳本是升龙城,也就是河内人士,因为黎朝数年未曾开科取士,于是乎偷偷跑去高平莫氏科考,中举后返回升龙,就准备变卖家产,收拾收拾细软,带着家眷去高平当官去也。可这厮也是个傻的,防备心不足,实际上那边刚刚放榜,消息就传入升龙,他刚刚入城,衙役就盯死了他。
阮开芳刚进家门,向老父母报喜,官差便闯入,一家子人整整齐齐,锒铛入狱。原本定罪斩刑,后经友人多方营救,转判流徒,一家子人发配至安邦镇,没几天,便被扔到下龙湾挖矿。
半年,老父母相继亡故;又半年,儿子夭折;再半年,妻子劳累致死。这货......对黎朝的仇恨buff直接拉满啊,这都不需要拉拢,给把刀他自己就冲上去了。
“二虎,把这人带过来。”
俄尔,一个年过三十的瘦弱汉子被带了过来,洗过涮过,总算有了人的样子,只是半点读书人的模样也看不出来了。
虽如此但这人并不怯场,抖了抖并不存在的袍袖,躬身施礼。
“学生见过大明将军!”
通译转述,朱常瀛淡淡说道,“既知我是大明将军,为何不跪?”
“学生乃读书人,有功名在身,只拜天地君亲师,没听说过要拜将军。”
通译憋着笑转述,朱常瀛微微愣神,一时间就想上去抽他几个大嘴巴,帮他改改口臭的毛病。转念也就忍了,要感谢儒家,把华夏文明远播至安南生根发芽。
一个后世人大多不知道的小知识,在朝鲜、日本、安南三国,如果一个人能够书写汉字研读中原书籍,那么恭喜,你已经步入上等人行列。如果能够出口官音,引经据典,则羡煞旁人;如果能够再进一步,诗词歌赋来几首,祝贺你,真乃上等人中的翘楚!
总而言之,汉文汉字很高级,我会我牛璧我懂我自豪,掌握他的人有点小傲娇貌似也很正常吧。
“本将军给你个差事,你做不做?”
“做,请将军尽管吩咐。”
“你就不问问是何差事?”
阮开芳惨然一笑,“穷途末路之人,既然没有推脱之力,又何必要问呢。只是学生有一事不解,此地荒无人烟,将军为何要来?”
“你猜?”
阮开芳微微愣神,旋即说道,“将军误会了,学生并非有意刺探,将军心怀仁义,善待我等待罪之人,不啻于救我等性命,学生唯有感激,愿为将军略尽绵薄之力。”
“能不能为本将军效力,还是要看你的本事。”朱常瀛看了看不远处战战兢兢的百多人,说道,“他们都归你管了,为本将军做事,有吃有喝,做得好,另有奖赏。”
阮开芳嗫嚅问道,“那之后呢,将军打算如何处置我等?”
“百日之后,去留自愿,若是愿归顺于大明,自有去处安置你等。”
阮开芳再次弹了弹不存在的衣袖,跪地道,“学生代我等罪人拜谢将军活命之恩!”
朱常瀛随手盛了碗肉汤,递过去,提醒道,“你们的命都握在自己手里,不要做蠢事。”
阮开芳小心翼翼的接过瓷碗,苦笑道,“这猪是我等养的,却一口肉都没有尝过,今日倒要尝尝是什么味道。”
这厮小酌一口,眼圈不由泛红,垂泪道,“当初若是有这一口汤,我那小儿未必会离我而去。”
阮开芳起身,颤颤巍巍走入人群,将那碗汤交给一老者,此刻的他眼神飘忽,似有千言万语想要诉说却无法开口。
人群将他围拢,小声的谈论着。
不片刻间,有女人开始垂泪,渐渐演变为嚎啕大哭。当恐惧退去时,留下的只有悲伤。
朱常瀛很理解他们的悲伤,张二虎同样理解,不远处还有一个矿坑,埋葬着三百多具尸骨。
对岸的烈焰愈发的高耸明亮,仿佛张开巨口的饕餮,吞噬一切。满园青翠并不代表无法燃烧,此时是旱季,酷烈阳光无时无刻不在蒸发水份,而当火势强大至超过某个临界点时,绿色已经不重要了,在烈火的炙烤下迅速干枯,挣扎片刻之后便被无情吞噬。
火光映照下,朱常瀛伏案提笔,写下两封书信。
一封给瀛州,通知老家那边赶快招募矿队前来开矿。
一封给两广总督张鸣冈,令老货发动渔民前来下龙湾,这里波平鱼肥风景好,安家落户好生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