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苍黄翻覆10
作者:方陈   皆付笑谈中之逝水最新章节     
    伴随着阵阵清脆的铃铛声,最先进入众人视线的是一根锡杖,一体铸就,端头为鹿首,工艺十分精湛,恍若真物,双眼炯炯有神,五官生动活泼,毛发逼真欲活,犄角锐利张扬,活灵活现,惟妙惟肖,栩栩如生,一如拉车的真鹿般神骏非凡。
    鞑靼人乃至全北蒙人,将此杖供为神器,谓之“萨漫神杖”。
    接着出现的是一顶由皮革制成,配以多样金属饰品的鹿角冠帽。冠帽似蕴魔力,摄人心魄,散发出一股兼具古老、神秘、浩瀚、沧桑、厚重的气息。只消瞧上一眼,识海便会于无声无息无形中受其感染,恍若坠入某种奇异之境,在极短暂的瞬间里亲历往昔悠悠岁月所有的兴亡盛衰荣辱悲欢离合。冠帽不再是冠帽,是战神重盔,是帝王冠冕,是天道化身……是目睹者所能想到的一切。
    鞑靼人乃至全北蒙人,将此帽奉为神品,谓之“萨漫神帽”。
    然后入目的是一套“奇装异服”。
    所谓“奇装异服”,主体是一件袖口宽大如扇的对襟式长袍,之所以奇异,是因为其上密布着繁芜而各有深意的缀饰。宽约三寸,长约六寸到三十六寸不等,呈红黄蓝三色的饰带,遍布整件长袍,若把长袍比作兽皮,那么这些饰带便是兽毛,有象征彩虹之意。每条饰带的下端均垂缀着一枚小铃铛,动即出声,并不如何响亮,却有一种特殊的穿透力,象征着神灵的步伐。左右两肩各有一枚精美的大铜镜,寓意左日右月,并各有一圈五枚小铜镜环绕,象征星辰;前腹后腰亦各有一枚大铜镜,由两串同为五数的小铜镜从两侧串联,环绕成圈,象征大山长川。整套服饰繁缛富丽,重达百斤,形式美与气韵美融为一体。
    鞑靼人乃至全北蒙人,将此袍拜为神物,谓之“萨漫神服”。
    当然,个中之美之庄重之肃穆,并不能得到所有人的欣赏,至少明朝的主体臣民大部分是不会欣赏的,在他们眼里乞丐的装扮都比这强。
    锡杖是拿在手里的,冠帽是戴在头顶的,袍服是穿在身上的,这些物件都展示在了人前,人自然也就展示在了人前。
    干瘦、矮小、佝偻;一张枯槁老脸,枯到像死了百年的胡杨树皮,老到看不出具体的年岁;唯一透着生气的是一对小小的三角眼,眼小聚神,精光奕奕,仿佛能洞悉整个世间,让万物无处遁形。
    很难相信,这样一位老人,是如何做到与这许多沉重物件整日穿戴提携于一身。
    兽是神兽,器是神器,那么凌驾诸物者自然便是神人。
    既是神人,越是超乎常理,才越是合理。
    主宰北蒙大地的万物灵长以“苍天”为永恒最高神,将天神称之为“长生天”或“腾格里”。在他们的思维模式中,宇宙和人类皆由天神创造,人类的最高首领是天神选中的天命者,是天神在人间的化身,又称天神之子,其所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是天神所赋予的。
    最典型的天命者,便是曾经的一代天骄成吉思汗铁木真。
    而天神和普通人是无法进行直接沟通的,于是便有了“萨漫”。
    萨漫是被天神选中的使者,是智慧和力量的化身,是天神和人类的沟通桥梁,有着仅次于天命者的崇高地位。但凡信奉长生天者,在他们的心目中萨漫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是神圣不可亵渎的。
    现如今,在辽阔的北蒙大地上,并没有他们理解中的天命者存在,所以苍天之下萨漫为尊,萨漫之上唯有苍天。
    萨漫是近神者,不是真的神,本质上还是人,只是被赋予了神性的光环,他们所倡导、擅长和代表着的各方各面也需要传承和传播,于是便有了萨漫教。
    萨漫教不同于佛、道教派那般是创生的,而是自发产生的,没有丰富深奥的典籍、教义、戒规等等,相对而言简单而直接。许多佛、道教派的信徒,不屑地将萨漫教贬称为“草台班子”,将那些外人不知其根底原理的离奇术法,视作“旁门左道”、“装神弄鬼”。
    鹿车上出来的这位老者,乃是北蒙大地上仅有的两大萨漫之一,本名额日敦翰齐尔,莫说是恩和森一干八人,便是他们各自的父母尚未出生之时,额日敦翰齐尔便已享誉整个北蒙大地。
    萨漫在鞑靼极为尊崇,纵如恩和森等人,即便手握重权,亦是常闻其名、罕见其人,而今终睹尊荣,一个个激动的情难自禁,颤声施礼:“拜见鹿大人!”
    额日敦翰齐尔没有立即下车,拄杖静立于车舆上,举目远眺,看不出他在看什么,更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冬风怠缓,拂动铃铛三五,不成曲调,散而不乱,清脆悦耳舒心。
    客观上与安静相对的声响,在主观上变得异常静谧,前所未有的静谧,直叫闻者心静神宁。
    时逝日移,三者一线。
    额日敦翰齐尔的身前是恩和森等八人,身后是普照大地的太阳。
    换到恩和森等八人的视角,看到的是一位身披圣辉的神人。八人身体里的血液沸之又沸,眼中的炙热终于达到了最顶峰,如同最虔诚的朝圣者终于见到了梦寐以求的圣者,纵情高呼:“恭迎伟大的天神使者萨漫鹿大人!”
    额日敦翰齐尔左脚动似未动,恩和森的精神一直保持着高度的集中,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细微动作,赶紧上前搀扶。
    搀扶不是需要被搀扶,而是一种姿态,一种仪式般的姿态。
    额日敦翰齐尔的动作非常缓慢,一步一停,结合他的身形和着装,很容易让人产生联想,就像一只漫步在雪地上的乌龟。
    走的慢,不是因为神服太重,虽然神服繁芜,确实重的离谱;也不是因为年岁太大,除了他自己,世上已经没人知道他活了多少年;就该是这样的,与快慢无关,与一切都无关,他是什么样的,什么样的就是天经地义的。
    人员齐至,恩和森躬着身子,低声征求额日敦翰齐尔之意,见其淡然闭目,了然其意,不作赘言,单刀直入:“情况大家都了解了,接下来该如何,都说说自己的想法吧。”
    再是迫切的场面,有些人总是不会迫切发言。
    有观望者,自然也不会缺毛躁者。
    恩和森话音未落,一道洪钟般的声音便响起了:“还能如何?直接杀将过去便是!我来开路,谁也别跟我抢,谁抢我跟谁……”接话之人是一位长得堪称奇形怪状的壮年汉子,不光脸型是方的,连头型都是方的,任凭头发如何厚密卷曲,也掩盖不住头顶凸出的四个角,一副算不得魁伟的身板却生了一双极不匹配的手臂,异常粗长,相合宽过身,下垂长过膝。此人名唤把都儿,意为勇士,鞑靼“五大战将”之一,惯使一对八尺巨斧,合重逾百斤,勇冠三军,鲁钝暴躁,属于典型的有勇无谋。
    把都儿看到恩和森冲自己狠狠瞪眼,生生把“急”字咽了回去,怏怏低头,像是个犯了错的小孩,嘴里嘀咕着些什么,谁也听不清,其实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原本由于额日敦翰齐尔在场,众人多少有些拘谨,把都儿开了这么个头,倒是消除了些许拘谨。
    “血毒人被南娃娃拦下了,想必他们在本该属于咱们的大都早已布下重兵,严阵以待,咱们的原计划被打破已是不争的事实。咱们此行的最终目的是夺回大都,其次是大肆劫掠一番。照目前形势,夺回大都基本是无望了,那就只能退而求其次,好好劫掠一番,绝不能让那么多勇士的血白流!”说话者是一位生得虎背熊腰、长手长脚的中年汉子,名叫噶尔迪,为人厚道仗义鲁直,是在场五大领兵主将之一,任鄂尔多斯部达鲁噶,主管一部军事,权职大小和性质有些类似于明军的总兵。
    “咱们费尽心机筹谋,兴师动众南下,虽有意外,但优势仍掌握在咱们手中,而且还不是一星半点的优势,却只是劫掠一番?你能甘心?大家能甘心?”接话之人是一位老者,看着有七老八十了,实际上才刚过半百之年,因常年风吹日晒,故而显老。此人名叫哈达,同为在场五大领兵主将之一,土默特部达鲁噶,恩和森的嫡亲叔叔,容貌上颇有几分相像。
    哈达这个做叔叔的,一直都是侄子的坚定拥护者,也很了解恩和森。观其行事,哈达猜到恩和森心中早已有了对应变局的策略,并作出了进取的抉择,不然不会到了几十里外的小平原才发问,而是在居庸关就该问了,更不会惊动额日敦翰齐尔。至于恩和森具体的想法,哈达猜不出,但并不影响他支持恩和森。
    噶尔迪道:“光劫掠不甘心,那就利用咱们掌握的优势,迫使南娃娃同咱们和谈,从而获得比劫掠更优厚的回报!”
    哈达道:“和谈?呵,你难道忘了百年前的那件事了,手握南娃娃的皇帝,都没能让他们低头,讨不到半点好处不说,还惹了一身骚!”
    噶尔迪一是语塞,顿了顿才道:“你也说了,连南娃娃的皇帝拽在手里都没讨到好,那咱们现在掌握的这些优势又算得了什么呢?”
    这回轮到哈达语塞了,实在想不出有力地反驳,略带恼意道:“你这就是抬杠了!”
    噶尔迪这次反应很快:“到底是你抬杠还是我抬杠?”原本这句话足以让哈达彻底哑口无言,但噶尔迪真正关心的在别处,冲恩和森敷衍式地躬了躬身,道:“图什墨尔大人,南边地沃物丰,好养活人,南娃娃们不怕死人,可咱们不成。光是一个八达岭,便折损了咱们三千多位勇士,还有七千多勇士受伤,这七千多受伤的勇士中估计少说得有三成活不下来,又有三成怕是不能恢复如初,伤残之躯劳作受限,日后少不得需要部族里接济。慈不掌兵的道理我懂,成大事少不了要牺牲的道理我也懂,可血毒人被南娃娃挡下了,咱们夺回大都的机会也就没了,只要能夺回大都,一换一都划算,可夺不回大都,一换十都不划算。”
    不等恩和森回应,哈达先道:“打仗哪有不死人的?”
    噶尔迪啐道:“呸!打仗是要死人,可打仗不是为了死人!”
    哈达讥讽道:“我看你就是怕死!”
    噶尔迪勃然大怒,公然被嘲讽贪生怕死,是莫大的羞辱。换做往常,纵使恩和森在场,噶尔迪也要撸起袖子同哈达干架,但场中还有一个地位远高于恩和森的额日敦翰齐尔,他在众人心目中已然被神化了,在他面前是万不敢做出过激举动的,噶尔迪只能竭力压下怒火。
    顾虑和畏惧使人冷静,从而激发出强于往常的表现,噶尔迪问道:“听哈达达鲁噶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还想接着打?”
    哈达有种扳回一局的快感,脱口而出道:“当然要打?”
    噶尔迪道:“那请哈达达鲁噶赐教,接下来的仗该怎么打?”
    哈达再次哑口,强撑着气势说道:“这么大一场仗,岂是我能一言而决的?召集大家正是为了集思广益,共商良策!”
    “好!”噶尔迪一下抓住重点,气势陡增,“既是共商良策,那本达鲁噶的建议是见好就收!该抢抢,该杀杀,该烧烧,然后拍屁股走人!”
    “你……”哈达暗道不妙,无意中竟被不以口才见长的噶尔迪拿住了话柄,偷偷向恩和森投去歉疚的目光。
    “噶尔迪达鲁噶乃一方大将,自然有建言权。一人计短,多人计长,博采众长,查漏补缺,方能做出最佳选择。”一位模样敦厚如普通牧民的青年汉子适时开口,若是凭借外貌便认为他是个老实巴交的人,那可就大错特错了。哈达年长,阅历丰富,却不是恩和森的第一得力助手,青年汉子才是。此人名叫马拉沁夫,也是在场五大领兵主将之一,其父二十年前为救恩和森而死,在其十岁时便跟着恩和森了,从跟班到亲卫,再到亲卫队长、副将、一方主将,只用了十五年时间。
    恩和森随手将一根柴禾丢进篝火堆,不重不轻,激起些许火星,被袭扰者本能避让或格挡。
    与会九人,除了额日敦翰齐尔,还有三人未曾开口。
    恩和森将目光投向其中并肩邻座的二人身上,道:“二位,时间不等人,说说吧。”
    很多时候,解决某个问题,想出好的方法不是最难的,方法本身落实起来也不是最难的,最难的往往是将人心拧成一股绳,然后才能真正做到各司其职、相互配合、尽心尽力、不折不扣将既定方法落实下去。
    有人养气功夫极佳,迟迟不肯开口,恩和森不做拐弯抹角之举,直接点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