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去冬来。
王央衍在道常亭昏迷了好些天。
王深藏在一旁守了好些天。
江停走过来向他行礼说道:“座上,已经确定了,小小姐在那天晚上曾找过闻家的二公子一起喝酒,而后便去了广信殿,见到了二殿下,二人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王深藏微微点头,视线一直都停留在王央衍身上,目光里有着淡淡的担忧,没有言语。
江停从未在他身上看到过这般可以说得上是凝重的神色,忍不住看了躺在那里面无血色的王央衍一眼,见她双唇苍白的模样仿佛将死之人一般,眼露忧色,微不可寻,情不自禁心想,他不在时她到底是遇上了什么?顿时心生懊悔,自己当时就不应该离开!
他心中思绪万千飘忽不定,情绪复杂难明,眼帘微垂,下意识微握双拳,默了许久后说道:“陛下方才派人来询问了此事,特点明问出小小姐到底何时能痊愈,身上是否还有其他的暗伤?似隐有担忧。”
先前王深藏心情有所异样,一直拒绝回应自宫城而来的传讯,帝君便未能与他对话,也便只好派人亲自前来梅园询问。
王深藏叹了口气,淡淡开口道:“能活,只是以后要好好养着,不能骗,不能欺,只能宠着。”
就王央衍这样倔强不屈的性子,此次寒毒发作的根源便是在于发现自己瞒了她,故而才气急不稳,令体内潜伏多年的寒毒有了可乘之机。
如此容易为情绪所动,再加上小丫头本身就不太聪明,从前经历了那样的波折困苦,她还能活下来都已经是神的恩赐,如今即便有他在,却也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受伤,此番更是危及生命,如此一来,谁知道她还能不能好好地活到以后。
那还不得好好宠着?
真是娇贵啊!
王深藏想着这些,心里慢慢地平静下来,思绪安宁。
宠着就宠着吧,他也不是宠不起。
“只是以后的修行怕是会受到影响,但尚且不碍事,总会有办法的。”
依照他所知道的,王央衍的修行速度实在太快,几乎超过了世间的所有少年天才,但这并不意味着就是好事,修行快往往就代表着根基不稳,何况她最初几次破境都是情急之下为之,体内筋脉多多少少会有些损伤,即便当初藏剑山的那个老头帮她治疗过,但终究还是未能治其根本。
江停闻言微微一怔,没有想到居然会这么严重,直接影响到了未来的修行?
世间上的任何修士都将修行之路看得极重,有人隐居深山多年只为了能顺利破镜,更有人不惜代价到处寻求修行资源亦为了破镜,若是在修行上出了问题,即便是普通的修士,怕是都会痛不欲生,何况如王央衍这般有着大好前景、须臾可期的天才修士?
若是她醒来知道了这些,会不会也感到无法接受?
江停低着头眸光一暗,想着若不是闻家的二公子,王央衍怕是也不会知道那番真相,如今也不会躺在这里昏迷不醒,沉默片刻问道:“此番小小姐生命垂危,毕竟是大事,是否要去闻府问责?”
王深藏听到这话,双眉微微挑起,说道:“问责?问本座的责吗?”
他虽位高权重,亦十分重视此番之事,但却也不是那等不明事理之人,虽说是闻溪午将真相告诉了王央衍,但实际上却是自己没有考虑清楚,自然不能因此怪罪他人。
江停心中一惊,蓦然醒转,忽然嘭的一声下跪行礼道:“属下不敢!”
王深藏收回目光,神色平静,说道:“没事,你先下去吧。”
“是!”
江停行礼告退。
道常亭中只剩下王深藏与昏迷不醒的王央衍。
清风徐来,初冬细雪自天外生出,缓缓飘落,静落于广阔的湖面之上,亦拂过亭帘,飘入亭中。
外处的空气中里结了一层淡淡薄薄的霜雾。
竹帘传来细响,冬雪安宁。
此时,自远处传来一道通识讯息,想要与王深藏对话,那是国师大人的识念。
王深藏没有理会。
雪一直落到薄暮时分,天色微暗。
远山上的白色渐渐变得亮目之时,王央衍便醒来了。
她缓缓睁开眼,便看到了自亭外飘进来的细细雪丝,然后坐了起来,目光越过湖面看向远方,沉默了许久,不知在想些什么,而后低头垂眸,默然不语。
身边传来温柔的问话,“醒了?”
王央衍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还生气吗?”
“不生气了。”
即便她这么说了,王深藏却知道她还是怨自己,叹了口气说道:“先前没有告诉你是我的不对,我以为随着时间流逝,等时机一到再告诉你也不迟,只是没有想到你终究还是自己发现了。”
王央衍沉默了许久,神色有些难过,“可是五年之约又是怎么回事?”
若是真的选定她当继承人,为什么还要约定五年后放她自由离开,莫非到了那时候他会反悔,不让自己离开?
王深藏知道她在想什么,如实回答道:“你是个重感情的人,五年过后在陵川有了朋友,想来就不会走的。”
王央衍听到这话,明白过来五年之约原不过只是说说而已,手攥紧了锦被,道:“如果我一定要走呢?”
王深藏默了下来,“……你不会的。”
“这也是你算出来的?”
“嗯。”
王央衍思绪翻涌,一时感到十分无力,就连以后会发生什么你都知道,这一切你都打算好了,那我该何去何从?我又能怎么办?
“知前尘,观当今,推演天下万物,还有未来。”
王深藏向她说道:“很多事我都能算到。”
“就连我这一次死不了你都能算到吗,所以我进宫前你才一点儿也不担心?”王央衍神色有些木然,继续问道。
知道她的心情出了问题,王深藏看着她沉默了会儿,依旧说道:“嗯。”
“呵呵。”
王央衍早就知道他会这样回答,冷笑一声,语气之中带着些许脆弱与落魄,问道:“那我是你可有可无的棋子吗?师父……”
王深藏看着她这般模样,心中不忍,平静说道:“不,你是唯一。”
若是忽略其他的所有因素,这样的话分明便是一句感人至深的情话。但即便与爱情无关,这句话亦足以令人动容。
这是他的承诺。
王央衍心中一惊,微微怔住,忍不住下意识抬头看向他,静泊平淡的双眸之中似乎有着难言的丝丝触动,欲言又止,眉眼之间似隐有委屈酸楚,睫毛轻颤,眼角有泪滑落而下。
王深藏伸手轻轻地擦去她脸上的泪水,继而熟练地将她抱到怀里。
不知道为什么,眼前这个无论心性还是天赋都要胜过其他人多许的丫头,无论何时何地都是锋芒毕现、让人觉得如仙女一般遥在云端的人,却总是很容易哭,他又不是不要她了,为什么要哭呢?看着怪让人心疼的。
他这一抱,王央衍埋在他怀里哭得更急了,止不住地哽咽,而后更是险些噎住,“哼……哼,呃。”
王深藏轻轻拍着她的背,让她舒缓舒缓。
不知过了多久,许是哭得累了,王央衍的抽泣声渐渐停了下来,但始终不愿抬头,像困倦又委屈的猫儿一样窝在他的怀里,安静极了。
王深藏见她平静下来,就同她解释道:“你从闻溪午那里听到的确实没错,为师的身份特殊,你的身份自然也特殊,你是为师选中的祭司继承人,地位甚至可以说是犹在帝子之上,这一点朝廷中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
“虽然这样会招致一些不测,就像上次那样,但明面上他们没有人敢动你。”
他抬手摸了摸她的头,说道:“就像我先前说过的,我会对你好,只要是我有的,就都是你的,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一直宠着你。”
这是他的诺言,当然以后也不会食言。
王央衍忽然想起几天前雨夜宫墙外他说的那句话,他不知道怎么对别人好,或许这就是他所认为的好吧,心中微动,不由得生出些许依恋抱他抱得更紧了,带着沙哑的泣声低呢道:“嗯……”
王深藏微微点头,唇角有笑意浮现出来。
他的话已经说出来了,在以后的日子里也是如其所言般付出所有的心思去宠王央衍,以至于到最后她在陵川变得无法无天,名传诸国。
这些自然都是后话。
……
“我把发带弄丢了。”
等到不知过了多久,窝在王深藏怀里的王央衍忽然开口轻声说道。
那天晚上她去宫城广信殿,除了确认自己身份的特殊之外,其实还因为自己落在大貌江上的凤羽发带有可能被李长邪拿去了,便想去顺便拿回来,只是后来发生了意外,也便未能如自己所愿。
王深藏说道:“没事,会回来的。”
“嗯……”
王央衍知道只要他说能拿回来,那就一定能拿回来,放下心来,沉默了片刻后又不知是想到了什么,问道:“二殿下也想当大周帝君吗?”
王深藏神色淡然,回答道:“没有人不想。”
王央衍一愣,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李长邪那双面具下冷漠无情的双眸,问道:”那您岂不是很危险?”
若想要成为帝位继承人,必须先获得王深藏的认可,但真正能当上大周帝君的自然只能有一人,而若是人人都想成为下一任的大周帝君,岂非个个心思叵测?再加上王深藏从未表态自己更中意哪一位帝子,这不就使得每一位帝子都蠢蠢欲动,在暗中动些手段?
王深藏本便身份特殊到足以成为众矢之的,再加上先前他所说的,朝廷中的大部分臣子都看他不顺眼,王朝之中朝臣往往站派分明,各有拥护,既然如此,那他的处境不就是十分危险?
王深藏一笑,淡然道:“没有人敢动我,也没有人动得了我。”
他的语气轻快,不以为意的同时亦显得十分自信,甚至是自负。
每每见他这般天下无敌的模样,王央衍就会感到很是无言,但此时却不这么想,反倒是多了份安心,语气之中带着些微不可察的委屈与不解,从他怀里抬起头来看着他问道:“那他们就敢动我?”
王深藏一愣,听出来她多少还是有些埋怨自己,摸了摸她柔顺的短发微微一笑,道:“因为他们不知道你对我很重要。”
再一次听到这么直白的话,即便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但王央衍多少还是有些不好意思,极其罕见地十分姑娘家地问了一句:“若是我真的死了,您会怎么样?”
“你不会死。”
王深藏神色平静,并不认为有那种可能。
当初王央衍在郊外遭遇暗杀的时候,他便说过类似的话,同样的无比确信,仿佛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只是这样的回答未免显得敷衍,王央衍心中不满,抓了抓他的衣裳,“万一呢?”
王深藏不知道她为何会这般担心,说道:“没有万一。”
王央衍没有听到自己想要的回答,有些沮丧,但若是继续问下去未免显得自己矫情,也便不再说话。
“怎么了?”
王深藏见她似乎隐隐有些失落,有所不解。
王央衍说道:“没什么。”
此后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