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澜再次被请去皇宫,距离上次也才过去了两月余,作为一个没有诰封的平民,她不知该是喜悦还是惶恐。
想想那还是惶恐更多些的。
开了春,宫里甬道内行走的人也多了起来,路过护城河时还见到有些不当值的女官趁着日头在浆洗被褥,清风拂过那一张张经年干硬的被子,她甚至能从中探知到这个时代属于深宫中的烟火气。
也不知道她用烟火气来形容会不会很唐突,但眼前呈现给她的场面就是如此,没有花颜易逝时光磋磨的无奈,也没有步履维艰的阴险与算计。
一切都和春日的阳光一般,暖洋洋的落在身上,很暖和。
可此刻她却无法在自身感受到任何一丝温暖。
她属实不能理解为何太后要心心念念地见她一面,若说皇后是因为要给她赐婚,皇上是因与她父亲的旧情,那太后是因为什么?
别跟她说就是无聊,叫她进宫唠嗑的啊!
跟着内侍一路无话的走进仁寿宫,通传后千澜迈步进屋拜见。然而她却始料未及,满室素雅之中不仅有主座上一身刺绣团纹宫装的太后以外,还有一旁侍候的欣毓公主,和沈家李老夫人。
这场面是有些荒诞的。
那日在文清侯府驳李老夫人的话后,千澜已经近两个月每曾见过她了,陡然见着,老太太显然不是很想看见她。
她没敢愣太久,俯身一一见礼。
随后听卫欣彤清亮的声音响起,“赵三姑娘如今是出落的越发水灵了,又那么仪态万方,如此娇花似的姑娘,也难怪寂哥儿非要闹着求娶,李老夫人,你们沈家可真真又收了个好孙媳。”
太后也道:“可不是吗!原本澜姐儿是配宴哥儿,可奈何两人没有缘分,如今配了寂哥儿,兜兜转转还是入了你们沈家的门。”
啧,这母女俩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千澜听这话就知道,今天这场会见不会让她心里舒服。
她始终低着头,不敢搭腔。
李老夫人目光轻飘飘看她一眼,皮笑肉不笑地跟太后母女虚与委蛇,“娘娘和公主实在谬赞,千澜这孩子跟个皮猴子似的,当不得公主如此夸赞。至于婚事嘛!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们小辈的日子是由他们自己去修炼的,寂哥儿这孩子自小就有成算,望他二人余生圆满才好。”
话里话外都对她很照顾。
千澜暗暗感动,大着胆子抬头看了眼李老夫人。
沈家遭此大劫,老太太明显黯然神伤了很久,想起当日见她时虽然卧病在床,精气神却很好,但眼下再见,已经消瘦的不成样子,一套崭新的寻常布衣加身,使得她如今看来,很像一位身体不好,却很慈祥的老奶奶。
也许是察觉到她的目光,李老夫人在下一刻看了过来,两人视线交汇又都纷纷移开。
太后此时再度开口,“澜姑娘,也别在一旁站着了,落座吧!”
千澜道谢,依言在李老夫人旁边的空位上坐下,随后开始面带微笑一言不发,静静地听她们说话,偶尔点到她便做出一副不知道如何作答的蠢笨模样来。
每到这个时候李老夫人就会仗义执言,将千澜护犊子一般的护着。
她这样做的意图千澜尚且不明晰,但是这种有人挡在身前的感觉十分美好,于是她此趟皇宫之行,唯一做的事,就是暗中打量了那对明面上的母女大半日。
邹太后久居深宫,吃穿用度都是各地精心挑选的岁贡,因此保养十分得当,只看那张脸甚至比年岁上小于她的廖氏还要年轻些。一袭宫装加身端庄典雅,大概是那么多年养就的威严,她哪怕脸上露着笑意,却也让人心生惧怕。
而卫欣彤却是全然相反的气质,若说太后是不怒自威,卫欣彤作为她的养女,却显得亲和有余而气势不足,她的长相大概是随她父亲,有些江南独有的精致,浓眉杏眼,肤白凝脂,一颦一笑皆是温婉可人。但细看之下又感觉她的内里不像如此。
她想起之前沈寂所说的,欣毓公主在太后跟前十数年如一日的宠爱,早已造就了她骄纵的性子。
眼下再看她这般表象,十分刻意地将自己的气势收敛起来,千澜实在没法好好和她说话,因此在她提起邀自己去公主府喝茶时,千澜脸上的笑容再也崩不住了。
“这实在是……”她嘴角僵硬,心想自己无论如何也要拒绝。
“公主府的茶千澜本不该拒绝,您这是看得起我,只是我经常因无礼被责骂,唯恐惹得公主不快,届时千澜罪过便大了。”说完,她起身扑通跪下,伏身恳切道:“望公主见谅!”
卫欣彤见状眉头一挑,笑道:“哪里还需请罪了?快请起快请起,我也不过是问你一句,倘若你不愿我也不勉强的。”
千澜抬头继续说:“非也,臣女也不是不想,只是怕冲撞了公主,到那时您得费力气生气,我得费力气受罚,对谁都不好……”
你看!
果然真诚才是必杀技。
她这么诚实的说出心里的顾虑,倒让卫欣彤不知如何接话了。
好在有李老夫人适时的扯开话头。
在座位上如坐针毡了一个多时辰,终于等到太后总结性的发言,“行了,时辰也不早了,老夫人还得回祁州,哀家也不好再留。今日召老夫人入宫也是皇上的意思,沈府的事,老夫人年岁已高,还望莫要伤神才是。”
李老夫人屈身道谢。
太后又点千澜,“好生替哀家送李老夫人出城。”
千澜急忙起身应道:“是,娘娘。”
“行了,都退下吧!”
……
从仁寿宫出来,千澜忍不住松了口气,装了一上午的仪态在这一刻跨下,她甚至不顾形象地扭了扭腰。
李老夫人全当没见到,依然步履轻浮的往前走。
“老夫人且慢!”千澜却拔腿追上她。
“何事?”
她语气不冷不热,很平淡也很疏离。
千澜笑了笑,朝她福身,“今日要多谢老夫人为我说话,从前我行事不妥,得罪之处还望海涵。”
李老夫人听她这话,沉着的脸倒是露笑了,“赵姑娘,我虽不喜你的乖张做派,但你所做的事却都不是什么错事,说得罪老身,倒是太过了。”
沉默须臾,她又道:“当日你说得对,老身过去对寂哥儿确实有些固执偏激,那么多年确实亏欠他们母子不少,但如今我也已经行将就木的年纪,文清侯府亦不复存在,老身能弥补的不多,也并不打算弥补,今日善言,不过是看在你双亲的面子上,你不必谢我。”
说到此处,她目光一暗,自嘲的笑了笑,“我竟到如今才知晓自己错的有多离谱……”
她重重叹息,然后沿着甬道一步步的朝前走去,单薄的身影如同风烛残年。
她的声音也在和风中有些忽远忽近,“千澜,寂哥儿能遇着你,是他的福气。”
这是今日她跟千澜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此生她与千澜说的最后一句话。
五日之后,祁州来人报丧,李老夫人病逝,享年六十七岁,葬于沈氏祖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