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的戏与南水州有所不同,尚芙蕖也是第一次听。接过戏折子,正要呈给太后,不料对方抬抬手道。
“你们年轻的先点吧。”
“那怎么能行呢。”傅婕妤忙道,“今日可是您老人家圣寿,我们怎么好越过您……”
话音刚落,身侧就传来女子柔婉嗓音。
“三顾茅庐。”
“……”
眼下后宫里,只有两人位份最接近,所以席位也差不多相邻。傅宝珍觉得尚芙蕖这两年白进宫了。
一点眼力见都没有,上级让她先她居然还真敢!
不等内心嘲笑完,手上兀地多了样东西。
是那本戏折子。
尚芙蕖:“好了该你了,快点吧。”
傅宝珍:“……”
她不仅自己敢,还要拉同僚一块跳坑。
但东西都递到手上了,想不通尚芙蕖为什么手就那么快。傅婕妤也只能硬着头皮,点了一出西厢记。
然后飞快将烫手山芋传给下一个倒霉蛋,主打谁都别想隔岸观火。
陆怀说是小削一波。
用云天寺掷出的签为借口,送了一批出宫回家。
但尚芙蕖放眼过去,稀稀拉拉地跟地里被割了的韭菜一样。而且他点兵技术一流,留下的几乎全是重要人物,晋级决赛圈。
没过一会儿功夫,东西就又回到尚芙蕖手上,她双手托过去道,“太后娘娘,嫔妾们都已经点好了。”
穆太后接过戏折子。
尚芙蕖猜想她应该会点个四郎探母,或是锁麟囊。
结果,对方点了一出霸王别姬。
从细微表情可以看出,太后对这次的寿宴相当满意。她不一定爱听戏,但和往年围在身边又不能立马赶走的恭维叽喳声相比,只要能抱着孙女不被打扰吃果子。
那唱的简直就是天籁之声。
几个侍女扮相的伎人相继上台,场中逐渐变得安静。直到那道通身雪白素裳,挽着长长水袖的背影出现,傅宝珍这才注意到,唱角的竟是虞姬扮相。
又被耍了!
尚芙蕖只说先点,又没说要先排哪个。
她下意识转头看去,对方正坐在那里剥橘子吃。
女子生了一双极其好看的手。十指纤长,宛若葱根。沾染些许汁水后,愈发白的晶莹剔透。
空中弥漫着一股特有的酸甜气味。
淡淡的,并不刺鼻。傅宝珍正要开口刺回去,下一瞬却突然听到台上锵当一声。
那名丽人半掩唇角,水袖逶迤,缓缓转过身来。端的是云鬓楚腰,眼含春水,眉梢眼角自带一段动人风情,如桃枝刺出,展开盛春画卷。
霸王别姬众人都看过数回,并不是什么新鲜稀罕的戏。
但能扮相成这种程度的虞姬,还是第一次见。
丽人终于转过身。
身量轻盈纤细,只是有点高挑过头了。等看清交领衣襟上方,微微凸起的喉结。
傅宝珍愣了一下,这才意识到,今日登台的竟是个男旦。
台上阑珊灯火映出愁容,‘她’轻抛出两段水袖,探身折腰,娓娓而唱。
“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我这里出帐外且散愁情……”
腔调幽雅婉转,如云中月,清冷哀婉。
有人叹道,“唱的实在是好,和他这嗓子、这样貌一比,旁的都成鱼目了。”
傅宝珍一时听的入神,竟没空去多注意别的。
尚芙蕖吃了个橘子,又陪饮几杯,面上微微发热。见陆云祉乖乖坐在太后怀里,不吵不闹地陪着听戏。她拿起扇子,寻个由头出去吹吹风。
翠荫遮蔽,星棹照天,凉亭四面有风灌入,远远望见修长身影衣袂蹁跹。等近了看清那人是谁,尚芙蕖一下酒醒大半。
“孟……大人?”
宫中人多眼杂,她赶忙改口。
对方如今在朝炙手可热,这样的年纪这样的恩遇是独一份的,叫人艳羡不已。
孟朝进也注意到她。
他身后没有侍女跟随,有风送来一股淡淡的酒气,愣了愣停在原地没有上前,只隔着距离行礼道。
“宸妃娘娘。”
既然碰都碰上了,又是旧识,直接抹脸走人也不合适。尚芙蕖主动问候,“伯父伯母近来可好?”
孟朝进也很客气,“劳娘娘体恤,他们一切都好。”
“也请娘娘……多多保重。”
不聊不合适,聊太久也不合适。陆怀对她的这段前尘往事的在意程度,远超想象。到现在都没摸清楚阙值在哪,只知道醋坛子易燃易炸。
随意又扯了几句,尚芙蕖正想告辞离开,对方忽然喊住她。
“娘娘,今日尚伯父和尚小公子也来了。”
尚芙蕖一顿。
虽说尚家迁到京兆,但以她阿爹的官职高低,这趟热闹只怕是陆怀顺手捎带上的,放出来露露脸。
尚父其余暂且不说,但绝对是朵交际花。
孟朝进道,“娘娘暂且在这里等一会儿,我去寻他们过来。”
“有劳。”
没过一会儿,一老一少两道身影从假山后走来。
尚父已有了年纪,依旧形貌清瞿,长衫被风带起竹清松瘦,依稀可以窥见年轻时的出色姿容。
许久未见,看到女儿好端端站在面前,他一下红了眼眶,泪珠子扑簌簌,张嘴就嚎,“盈盈啊!”
旁边的尚清,面无表情。
斜了自己亲爹一眼,用手肘捅下。奈何尚父只顾着老泪纵横,以泪洗面,丝毫给出没有任何反应。
无奈只能直接拉着人,端端正正给尚芙蕖行礼。
“二姐。”
尚芙蕖忙将人扶起,上下认真打量。
将将长大的少年身量未足,穿着件鸦青色的广袖长衫,长发半挽成书生髻。余下散在背后,看起来像雏鸟的绒毛。
她叹道,“清儿长高了。”
这个阶段的孩子长得快,不过几年未见,尚清眉眼舒展,气度沉稳肃正,隐约能看出以后的轮廓。
她又问几句。
尚清有问必回,但惜字如金。
说完,又捅了下身侧嗷嗷哭的袖口都湿一截的爹,示意他也说两句。
尚父这会儿倒是有反应了。
但方才哭的太猛,一张嘴就直抽噎,什么字都跑不出来。
尚芙蕖见怪不怪。
从四五岁她每次摔倒,尚父哭的比她还大声后就已经习惯了。
“阿爹,我们到前头亭子里坐着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