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后续的发展超乎想象的顺利,亲眼目睹寿恩伯被关进隔壁牢房,方文卓惊惧之中,几乎有问必答。
三人合谋,扣留赈灾银,借机炒作粮价,大发国难财,并约定将一半赈灾银送到税关衙门,作为税银帮助杨斌增添政绩,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有了方文卓的供词,白玉京就有足够的理由缉拿杨斌。
杨斌被扣在了刺史府,税关衙门便如无头苍蝇一般,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任由千牛卫大大肆搜查,找到了那本要命的账簿。
白玉京拿着账簿去牢中见了杨斌。
昔日威风凛凛的二品监督,一朝变做阶下囚,仍能保持君子风度,他盘腿席地而坐,闭目养神,眉眼间不见半分恐慌惊惧。
“杨斌,昭仁六年的状元,一篇《经世济民策》震惊翰林,士人无不争相传诵,我读过那篇文章,文采飞扬,字里行间可见拳拳爱国之心。”
“我想知道,是什么改变了你?”
杨斌半阖着眼,闻言无动于衷,唯独放在膝头的手掌,不自觉收紧握拳。
白玉京轻轻叹息一声,脑海中浮现出当年那个意气风发、骑马游街的状元郎。
玉堂金马,正年少归来,风流如画。
“一个出生贫穷的寒门子弟,寒窗苦读二十载,一朝进士及第、雁塔题名,却成为了背刺穷苦百姓的一把刀,杨斌,你告诉我,这究竟是为什么?”
“寒门子弟……”杨斌缓缓睁开了眼睛,涣散的目光渐渐聚焦,沾染了无尽的怨念和愤恨,“我也曾以为,等在我面前的,是一条青云直上的通天大道,只可惜……是我太天真……”
“在官场之中,洁身自好被视作清高自傲、目中无人;奉公守法被当作迂腐古板、不知变通,我是昭仁六年的状元不假,那你可知,我这个新科状元,在进奏院坐了三年冷板凳。”
“我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学识不如我、能力不如我、心性不如我的官员,平步青云、扶摇直上,而我呢,只能在伏在案头抄写文书,靠着那点微薄的俸银度日。”
他甚至付不起诊金,买不起大夫指定的药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娘亲病死在他眼前。
一切都没有改变,除了状元郎的名头,他依然一无所有。
所有的风光都被留在了昨天,被尘封在岁月和回忆之中,成为他堕魔的种子,一步一步将他逼至悬崖边缘。
“直到我学会了阿谀奉承、攀缘附会那一套,自愿卷进令我厌恶非常的党同伐异,我拜了山头,认了座主,然后在十年时间内,从一个七品小官,成为了掌一州经济的二品大员。”
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那个心怀黎民百姓、立志匡护社稷、报效家国的少年郎,早已死在了十年前,死在了他付不起诊金的那一刻,死在了他动念想要进药铺偷药材的那一刻。
死在了他娘亲在他面前咽气的那一刻。
“世子爷,您告诉我,可还有其他路可走?”
白玉京愣愣地站在原地,一颗心如坠冰窖。
是这个制度出了错,所以无论赔进去多少官员,都只能使得悲剧接二连三地上演,循环往复,无止无休。
他原以为申远弗所说的,仅限于税收体系。
可现在杨斌告诉他,整个朝廷吏治,都隐隐在崩坏的边缘。
他终于明白了,为何一向不赞同他参与朝政的清荣长公主,一反常态替他促成了这个差事。
她要让他看清楚,看清楚崩坏的朝廷纲纪和法度,是如何毁掉一个好官,如何毁掉一州百姓。
只有明白了手中权力的重量,才不会被权力所奴役。
他抬眼望向虚空,心头一片茫然,他不知该如何做,也不知自己能做些什么。
但他清楚,这个国家不该是这样。
……
从大牢离开后,白玉京把自己关在房间整整两天,不吃不喝,连贺停云也不肯见。
星鸾等人在他身边跟了近十年,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
就在贺停云忍无可忍,准备踹门而入的时候,白玉京终于出了门,他顶着一眼红血丝,拿着新写好的奏章,敲响了顾北柠的房门。
说不上是出于什么心理,可能是因为顾北柠和申远弗的师徒关系,也可能是因为顾北柠是他认识的唯一一个普通百姓,在将奏章递送进京之前,他想先听听顾北柠的意思。
……
顾北柠这几日,也并不好过。
申远弗出现的突然,走的也突然。
如同一声平地惊雷,炸碎了白玉京跟贺停云天真的幻想,在他身后,留下久久无法消散的余波。
为着申远弗的离开,顾北柠消沉了好几日,食不下咽,夜不能寐,本就纤薄的身形愈发消瘦,仿佛一阵风都能将她吹折。
白玉京找来了江陵城中最好的厨子,每天变着花样为她准备吃食。
在白玉京心中,申远弗帮他堪破迷雾、指点迷津,有半师之谊,如此一来,顾北柠便算作他的师妹,既“师出同门”,那他就有责任和义务照顾好这个无家可归的小师妹。
太医林渊成为了全驿站最忙的人,被白玉京敦促着一日诊三次平安脉,药膳的方子都写了十几张。
这日正午,他照例去给顾北柠诊平安脉,却被星鸾拦在了门外。
“林太医,世子爷跟贺少卿正在里面谈公事,您看……”
林渊顿了顿,立刻顺着台阶接话道:“是我来的不是时候,这是今日的药膳,烦请星鸾姑娘送进去。”
星鸾从一旁的小厮手中接过托盘,客气道:“这些日子麻烦林太医了,我替顾姑娘先行谢过。”
“医者本分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