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割发代首
作者:一只猫鬼   谋国:海晏河清最新章节     
    昭仁帝独自一人站在太庙的大殿内,身前,是澹台一族的祖宗牌位,和配享太庙的忠臣名将。
    数百只蜡烛搭成的巨大烛台,火光跳跃不休,融化的白蜡顺着烛台滴落,淹没了精心雕刻出的夔龙图纹。
    烛台之间,供奉着太祖皇帝澹台屠所用佩刀——鸣泓刀。
    大殿正门大敞,暴风雨来临前的湿润空气,鼓荡着萧瑟的秋风,如同波涛起伏的海面,接连不断地涌进殿内。
    白色的帘幔如同扬起的帆,昭仁帝披头跣足立于大殿内,素白的寝衣沾染上湿润的潮气,沉沉地坠向地面。
    他仰头看向烛火映照中的牌位,如同费力浮出海面的溺水之人。
    挣扎、疲倦、无望、不甘、不愿、不认命。
    “陛下,”皇后王清慈快步走到他身边,解下自己的披风拢在昭仁帝的肩头,温热的眼泪蓄满眼眶,“陛下,您这是何苦啊?”
    昭仁帝微微笑了笑,笑容苦涩又绝望:“皇后来了,是朕无能,使得祖宗家业差点儿毁在我手上。”
    “陛下说的哪里话?您是仁君,是贤明之主,朝中内外,无不……”
    “仁君?贤明?”喉间溢出几声低笑,昭仁帝握紧皇后的手,像是溺水之人紧紧抓住最后一根浮木,眼眶通红,“清慈,我对不起天下百姓,对不起祖宗社稷。”
    生杀予夺的九五至尊,剥去了那层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外衣,不再以“朕”自称,显得脆弱又无助。
    “清慈,你可还记得先帝临终前,为何要选择我继承大统?”
    “陛下……”王清慈反握住他的手,撑住他摇摇晃晃的身子,语气哽咽又艰涩。
    “父皇曾说过,我不是最适合做帝王的皇子,我不够心狠、不够明断、不够果决,唯一的优点便是宽厚仁和,父皇曾说,我适合做中庸守成之主。”
    无论是前朝末年的割据混战,还是天兖立国以来接连不断的开疆拓土,天下百姓苦战争久矣,需要一位能让他们休养生息的太平之主。
    这才是昭仁帝能够从杀人不见血的夺嫡之争中杀出重围的主要原因。
    “可现在,我却连守成都做不到了。”
    “陛下,您已经做了所有您能做的,登基十六年,宵衣旰食、夙兴夜寐,无一日不勤勉;减赋税、轻徭役、改革军制、平反冤假错案,天下百姓无不歌功颂德。”
    她透过朦胧的泪眼,注视着昭仁帝的眼睛,语气温柔又坚定:“历朝历代都有奸邪宵小之辈,您不能将贪官污吏的错误,尽数归咎在自己身上,陛下,您可是百姓唯一的依仗,您必须要振作起来。”
    掌心的热度源源不断地传到他手上,冰凉刺骨的指尖渐渐回暖,眼前之人是他的发妻,是与他携手走过三十余载的唯一的妻子,是一手将他扶上皇位的琅琊王氏的女儿。
    “清慈,朕竟不如你一个女儿家心志坚定开明。”
    “陛下说笑了,妾幽居深宫,每日所虑之事,不过宫规宫纪、开支用度,如何与陛下相提并论?”
    昭仁帝不认同地摇摇头,缓声道:“你不必过谦,这天下女子,从来不比男子弱半分。”
    王清慈如此,清荣长公主亦如此,还有……
    昭仁帝脑海中闪过一道清冷孤寂的身影,那是这世间最独一无二的女子,只可惜……
    他轻轻叹息一声,恍过神来,将思绪拉回当下:“清慈,朕可能要做一个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决定,你可愿陪朕一起?”
    “妾是陛下之妻,一切皆以陛下马首是瞻。”
    ……
    太监孟祀礼将众臣带到了太庙之前,只见帝后二人,皆披头跣足,不饰钗冠,身着素衣,跪于祖宗灵牌之前。
    “陛下!”
    万分惶恐的众臣乌泱泱跪了一地,天边阴云翻滚涌动,翠绿的松柏罩上暗沉的阴翳,晃动不休。
    遥远的天际,隐隐有雷声乍响。
    脱簪请罪,是历朝历代对后妃宫嫔的惩治性措施,因要散发赤足,带有一定的侮辱性意味,故而算得上最严厉残酷的惩戒。
    而如今,帝后二人竟同时……
    “朝廷政令不通,社稷有失;百姓怨声载道,有违人和,皆是朕之过;贪官酷吏,触犯朝廷法度,当除以极刑,今日,朕便割发代首,以求苍生宽恕。”
    “陛下万万不可!”
    朝臣纷纷以头抢地,再三乞求陛下三思而后行,但昭仁帝一意孤行,丝毫不肯退让。
    他拔出太祖皇帝留下的鸣泓刀,干脆利落地反手挥刀,不见半分犹豫。
    一缕乌发轻轻坠落在地。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昭仁帝今日此举,已经算是帝王家最严酷的自我惩戒了。
    “中书门下代朕拟罪己诏,刊登于邸报之上,发赴各个州县。”
    “陛下……”王霈贞直起身子,面色忧虑。
    “中书令不必再劝,朕意已决,照做便是。”
    “是,臣遵旨。”
    昭仁帝缓步走到众臣面前,寒风鼓荡着他单薄的袍袖,发丝散乱。
    “众卿平身吧,天凉,莫跪坏了膝盖。”
    “谢陛下。”众臣窸窸窣窣地站起身,无一人敢抬头仰视天威,皆半垂着头,盯着脚下的青石地砖。
    “荆州这几日传回的消息,诸位爱卿想必也已经知道了,可有良策建言?”
    众臣闻言,头垂得更低了,无一人愿做那先声夺人的出头鸟,生怕成为后来人的垫脚石。
    昭仁帝威严的目光逡视众人,沉声道:“各位爱卿既不肯开口,那就由朕来做这个恶人,孟祀礼。”
    “奴才在。”
    “念奏章。”
    “是,”孟祀礼展开奏章,立于大殿门外,扬声道,“臣白玉京跪奏,为荆州税关一事,仰祈圣鉴事。窃以为朝之重也,在于赋税;赋税之乱,在于巨室……
    “……勋爵之田,当逐代递减,每亩征银三分,如有兼并侵占土地者,及私自征收田赋者,当交由屯田御史查办。”
    “另,农民缴纳田赋,均为稻谷米粟等实物,由乡至县、由县至府、由府至各州税关廒仓,沿路损耗无数,层层剥削,徒增农民负担……”
    “故,臣以为,当统一田赋、傜役及各项杂税,以货币征税代替实物纳税,减免损耗,便于统一结算。”
    “……为推行税制改革,必当重新丈量天下田亩,清算土地,重造鱼鳞册。”
    “荆州之惨剧,骇人听闻,为断绝祸根,必得肃清巨室、改革税法,使天下百姓再无赋税之忧、失田之虑。”
    “臣深知,税法改革非一时一地之易事,然,为百姓计、为社稷计,此事绝无回转之余地,吾辈必当肝脑涂地、身先士卒。”
    “臣白玉京敬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