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殉道者
作者:一只猫鬼   谋国:海晏河清最新章节     
    白玉京向昭仁帝请了道圣旨,假借游玩之名,视察江南官场。
    原本打算直接从江陵出发的,但顾北柠却想着再回一趟桐庐县。
    “回桐庐做什么?”
    “舅舅舅母对我有养育之恩,于情于理,我都不该不告而别;另外,我想到玉芬姨坟前上柱香。”
    “舅舅舅母?”白玉京双手抱胸,无情地嗤笑道,“将你拒之门外,任由歹人屠戮的舅舅舅母?不是我说你,你这是不是有点儿太圣母了?”
    “他们有他们的难处,连桐庐知县都只能被逼得以死殉道,他们又能做什么?更何况,将我养育成人,本也不是他们的责任。”
    白玉京默了默,试探着问道:“你父母,是因为什么去世的?”
    心脏一瞬间收紧,顾北柠半垂下头,轻声呢喃道:“我也想知道,是因为什么……”
    她的声音太轻,被风卷着飘走,只留下些许破碎的字眼落进了白玉京耳中。
    “你说什么?”
    “没什么,凡胎肉身,皆有生老病死,世事无常罢了。”她就这样云淡风轻地揭过了这个话题,好像那团折磨了她十六年的疑云从未存在,从未。
    ……
    李玉芬的坟前还燃着未尽的线香,想必是张绣儿刚刚来过,崭新的墓碑之上,尚有未曾经过打磨的粗砺边角。
    她的墓碑,紧挨着前任知县李槐三人的坟茔。
    他们四人,是这座县城的殉道者。
    李槐三人,为桐庐百姓而死,为朝廷纲纪法度而死,为心中道义、圣贤之学而死;李玉芬,为她的女儿而死,为桐庐县无数遭受凌辱欺压的女性而死,为公道而死。
    殊途同归。
    顾北柠点燃黄纸,灼灼烈焰之中,灰黑色的余烬如同振翅的蝴蝶,在汹涌起伏的热浪中,翩跹起舞。
    秋风乍起,在风起的瞬间,汹涌的火焰喷吐出火舌,烈焰肆虐,像是要吞噬掉这世界一切一切的污浊和黑暗。
    殉道者,亦是开拓者。
    清亮的酒液洒到地上,酒香弥散,希望来年春天,繁花盛开,以慰先辈。
    直到最后一张黄纸燃尽,火焰尽熄,顾北柠三人才离开墓园。
    他们站起身,背对着落日余晖,缓步向外走去,远远的,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王知县,您怎么在这儿?”
    “世子爷,贺少卿,顾姑娘,我听说你们回了桐庐县,猜到你们会来墓园,故而特来相候。”
    “是出了什么事吗?”
    “顾姑娘,实不相瞒,确实有事相求。”
    ……
    事情的源起,要从新任荆州刺史周隽说起。
    新官上任三把火,周隽的第一把火,烧向了狱讼。
    在方文卓倒台前,周隽身居长史之职,虽名义上为刺史佐官,但其实并不掌实权,荆州的行政大权,尽数握在刺史方文卓一人手中。
    周隽冷眼瞧着,对诸多处置皆有不满,但方文卓一向刚愎自用,根本听不进任何建言献策,尤其是狱讼一科。
    从先前对知县李槐三人尸体的处置就能看出,方文卓这个人,对狱讼检验,一无所知。
    “狱事莫重于大辟,大辟莫重于初情,初情莫重于检验。”
    于检验一无所知,便不会追本溯源,彻查真相,荆州府衙大牢中,人满为患,冤假错案不计其数,罪犯逍遥法外,含冤者求告无门。
    周隽上任伊始,便下令治下府县重查累年积案旧案,该放的放,该抓的抓,该砍头的砍头。
    王忠一连盘查了数日,忙得脚不沾地,一般的作奸犯科倒也容易处理,难的,是杀人的案子。
    “顾姑娘,你还记得李南枝吗?”
    “李南枝?”顾北柠提起裙摆小心地绕过路上的水洼,几颗苍耳粘到了丝绵质地的裙尾上,“这名字有些耳熟……”
    王忠在前面引着路,提醒道:“是桐庐县远近闻名的美娇娘,昭仁九年,嫁到了员外李绅家做儿媳,昭仁十一年,李绅的儿子李广铭意外身亡,当时认定是李南枝通奸杀夫,故而缉拿下狱。”
    “通奸杀夫,依律当斩,怎么,这个案子有问题?”贺停云问道。
    “李南枝当时已经怀有身孕,故而只是被关押在大牢,并未处以极刑,虽然后来没能保住那个孩子,但时日一长,这桩案子就被抛之脑后了,直到前两日清查狱中犯人名单,我才发现她。”
    “王大人,您别绕圈子了,这个案子到底怎么了?”
    “当时迫于李绅的压力,结案过于仓促,我翻看了案卷,定案的主要依据是奸夫张志和下人的证词,但李南枝,从头到尾都咬死不肯承认杀人。”
    白玉京不在意地摆摆手,道:“通奸杀夫,于名声有碍,临刑前也不肯认罪的犯人大有人在,仅凭这个,怕是不足以翻案吧。”
    “二位大人有所不知,李广铭的尸体是在河中发现的,当时认定是李南枝杀人后沉尸河底,但尸体已被泡得面目全非,故而仵作只草草看了两眼,并未仔细验尸,连具体杀人手法都没能确定。”
    “如此看来,这个案子确实疑点重重,但李南枝作为第一嫌犯被县衙缉拿,倒也没什么问题。”
    说着说着,便到了县衙正门,顾北柠眯了眯眼睛,透过四四方方的门框看向那方“明镜高悬”的匾额,轻声道:“没什么问题吗?我倒觉得问题大得很。”
    白玉京回头看向她,不解地问道:“官员查案,不可能毫无错漏万无一失,宁肯错抓,不肯放过,以此威慑罪犯,杜绝作奸犯科之事,有何不妥?”
    “办案官员无能,却要让平白无故被冤枉的无辜之人承担代价,这是何种道理?”
    贺停云闻言愣了愣,细想之下,顾北柠所言确实不无道理,但就如荆州税关一般,这并非常人惯用的思路。
    “依你所言,即便明确知道犯罪者何人,但若没有真凭实据,也只能任由罪犯逍遥法外,对吗?”
    “没错,若没有证据就可以抓罪犯,那自然也可以空口白牙污蔑无辜之人,更有甚者,还可以假造伪证,捏造冤案。”
    “可若罪犯因此逃脱律法制裁,该当何解?”
    “依然是那句话,律法的缺失、官员的无能,不能让无辜之人承担代价。”
    如瀑的阳光涌进室内,明亮的光线由深至浅过渡,最终被静谧的黑暗吞没。
    顾北柠立于“明镜高悬”的匾额之下,光明和黑暗,在她身上交织出夺目的光影。
    她从黑暗中,踏光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