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台衍没有选择僻静但宽敞的长街,而是带着顾北柠拐进了一条狭窄的小巷子。
绕过巷尾的酒坊,在纸扎店和棺材店的夹角处,竟然藏着一条仅供一人通行的羊肠小道。
若不是澹台衍带路,在视觉偏差的影响下,很难发现这条小路。
澹台衍始终没有放开她的手腕,好像只要隔着柔软的袍袖,就没有逾越“男女授受不亲”的禁忌。
“我走前面,如果害怕就告诉我。”
那条小巷过于狭窄,两个人牵着手一前一后穿行其实并不容易,但说不上是为什么,澹台衍并不想放开她的手腕。
他将这种不合利弊的行为解释为:出于师兄的责任和义务,对身处弱势地位的师妹的保护。
可是无论是二探绛云轩,还是在与杜闵笙的接触中,居于主导地位的,都是顾北柠。
他那个所谓的解释,根本就是掩人耳目,经不起任何推敲,
穿过那条小巷,眼前的景象更加诡异阴森。
一条南北走向的长街,长街两侧守着稀稀落落的摊贩,每一位摊贩都提着一盏白灯笼,有行人穿行其中。
诡异的是,整整一条长街,除了物件碰撞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外,无一丝人声。
摊贩不开口张罗,买家不开口问价,安静得不可思议。
所有人都带着面具,在夜色的遮掩下,眼睛的位置只剩下黑洞洞的窟窿,压根儿看不出人眼的模样。
如同幻化成人形的妖魅。
“这是……”
顾北柠甫一开口,经过她身边的所有人都停下了脚步,审视的目光穿过那两个黑洞洞的窟窿,落在她身上。
好像她是一个异类。
澹台衍拉起她的手,在她的掌心一笔一画地写道:“不能说话,也是这里的规矩。”
顾北柠了然地点点头,目送着刚刚停下的人群慢慢走远。
她学着澹台衍的样子在他掌心写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我们来这做什么?”
澹台衍没有回答,而是牵起她的手腕汇入人群。
顾北柠留神看着沿路的摊贩,发现他们的招牌都极其离奇。
“堕胎”
“杀人”
“百事通”
“户籍”
“路引”
“宫里的”
……
没有一个能见得了光的合乎律法的营生。
这一路走来,顾北柠心中疑窦更甚,像黑市,却又比黑市更黑。
凡是天兖律明文禁止的行为,都能在这里找到出路。
一直走到街尾,一栋不见丝毫光亮的楼阁映入眼帘。
没有点灯,没有人影,唯一的光亮来源是门口挂着的白色灯笼。
在灯火的映照下,能隐约看清招牌上的字:鬼哭斋
走到门口时,顾北柠轻轻拽了拽澹台衍的衣袖,示意他压低些身子。
她踮着脚凑到澹台衍耳畔,用气音小声说道:“我们要进去吗?可是这里瞧着不像有人……”
轻柔的吐息打到耳畔,像是一片羽毛轻轻拂过,酥麻的痒意蔓延至四肢百骸。
澹台衍不动声色地捻了捻手指,眸色加深。
“这里的规矩如此,做的都是见不得光的生意,故而不允许点灯燃蜡,白灯笼是信号,凡是挂出白灯笼,便代表开门迎客。”
顾北柠了然地点点头,但面上的凝重和犹疑不减分毫。
她站在黑洞洞的大门前,迟迟不肯迈步。
“害怕?”
她诚实地点点头,纠正道:“很害怕。”
她是在棺材中出生的,墓地中的棺材。
若不是正在填土埋棺的人们听到声响,壮着胆子打开棺材瞧了一眼,那她就会因为缺氧而被活活憋死。
黑暗,是她对这个陌生世界的第一认知。
如果黑暗有味道,那该是尸体的腐败溃烂、土壤的土腥气和血液的腥甜。
她和母亲的尸体躺在一起,入目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死亡的气息在她鼻间环绕。
除了哭喊,她什么也做不了。
黑暗,大概是顾北柠最大的弱点。
她学会了验尸,克服了对死亡和尸体的恐惧,但黑暗如同挣不脱的水草,越缠越紧。
此时此刻,她明明站在长街之上,呼吸着新鲜的空气,但尸体的腐臭味和泥土的土腥气却依然挥之不去。
它们和鲜血的腥甜混杂在一起,将她拖拽回那个密闭的棺椁。
直到熟悉的松竹的清香传来,熏染了兰草的香气,将松竹的清冷和疏离融化,带走了黑暗的味道。
春水初生。
“六殿下……”
澹台衍吹亮了一个火折子,点燃了那个白色的纸扎灯笼。
轻飘飘的纸灯笼,在气流的助推下漂浮在半空,烈焰灼灼,如同坠落的金乌。
尽管燃烧的时间短暂,却在瞬间撕裂了黑暗。
乌鸦散去,白日高悬。
“还怕吗?”
顾北柠愣愣地摇了摇头,火焰的余烬倒映在她眼中,模糊了黑暗,也模糊了身前人的模样。
从那日起,与黑暗相对的光明,不再只是一个毫无意义的名词,它生出了具体的意象。
而这个意象,代表着足以击溃黑暗的巨大安全感。
“可是,你烧了人家的灯笼,会不会不太好……”
“无妨。”
鬼哭斋的大门敞开,像是在无声地欢迎客人。
澹台衍却在门外站定,不肯移步。
里面,是更深的黑暗,会吓到他的小师妹。
藏在黑暗中的人,和黑暗之外的澹台衍,形成了诡异的对峙。
在沉默的拉锯之后,鬼哭斋内亮起了灯。
蜡烛搭成的烛山次第亮起,这是鬼哭斋第一次,如此灯火辉煌。
“走吧,带你去见一见这长街的主人。”
澹台衍带人进了鬼哭斋,整个一楼大堂空空荡荡,不见一把桌椅板凳。
四周的墙壁上篆刻着密密麻麻的经文,如同一间空旷的佛寺。
大门在身后闭紧,走动间,甚至能听到隐约的回声。
隔音不错。
燃烧的蜡烛爆出一个巨大的灯花,两侧的楼梯上有人走下来,巨大的黑色兜帽下,是白色的面具。
不过三五息的功夫,一楼大堂已摆好了案几木椅,甚至还布置了瓷器字画等一系列摆件。
前一刻还空空如也的大堂,眼下看来,倒真是像开门做生意的样子。
澹台衍带着顾北柠坐下,立刻有白色面具的黑衣人端上茶水。
他屈指敲了敲桌面,吩咐道:“做两碟子点心,要玫瑰酥和玉露团。”
黑衣人沉默地僵在原地,尽管隔着面具,但顾北柠好像看到了他脸上的错愕。
看来,他大概从没有听到过这样离谱的要求。
“六殿下,别为难我的人了,有信阳毛尖给你喝就不错了,上哪整玫瑰酥和玉露团。”
顾北柠从澹台衍身侧探过身子,顺着声音看去,在看清来人的那一刻,瞳孔有一瞬间的翕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