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北柠上了白玉京的马车,以她少得可怜的人际交往经验,并不足以使她对白玉京当前的状况做出准确判断。
她只是出于动物性的直觉,捕捉到了外界环境的隐隐不安。
“玉京哥哥,你最近有心事?”
白玉京正靠在窗边出神,马车驶过石板路,摇摇晃晃,颠碎了他游离的思绪。
他恍过神,眉眼间难掩疲倦之色。
那些话并不适合对人言。
他清楚他目前的困扰掺杂了太多自私和幼稚的底色,他不想承担东阳侯世子的责任和义务,他不想回到燕京。
他甚至生出过刻意拖延、阻挠查案进展的心思,可又在这一心思出现的时候,反复唾弃自己的卑鄙。
若他始终安居于燕京,未曾窥见过天地之广、山河之远,那他大概可以勉强忍受那种按部就班的生活。
身陷权势漩涡之中,尔虞我诈、勾心斗角。
可荆州的一切向他揭示了这个国家的另外一面,贫穷、饥饿、贪婪、腐败、利欲熏心。
他看着那些苦于生计无法自救的穷苦百姓,对燕京城中的权势争夺厌恶万分。
在百姓的生死安危之前,那些事情显得遥不可及且毫无意义。
他的视线不该被局限在那些达官显贵之中,他的人生不该被困在燕京城的碧瓦楼阁之内。
这个世界上有无数迫切需要解决的实际问题,有无数双渴望祈求的双手正在等待拯救。
可他们,却依然在为了所谓的权势地位斗得你死我活,算计人心、步步为营。
滑天下之大稽。
…………
白玉京犹豫再三,终是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阿柠,你还记得张绣儿吗?”
张绣儿,桐庐县,毁掉无数女人一生的地下赌坊,自杀求生的李玉芬,以死殉道的李槐三人。
晴朗的太阳被撕裂,阴暗滋生的地狱大门洞开。
顾北柠半仰着头,轻轻叹息一声,低声呢喃道:“这种事,要如何能忘……”
“你既记得,又为何愿意留在六殿下身边替他做事?”
白玉京的情绪有些激动,他迫切地看向顾北柠,想从她那里得到认同。
他想要扳正她的思想,带她直面人间的生灵涂炭,除暴洗冤,兼济天下。
不只有一个荆州,不只有一个张绣儿。
他们不该在这里浑浑噩噩浪费时间。
“玉京哥哥,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不,她不可能不明白,她那样聪慧,最擅举一反三、灵活变通。
顾北柠的否认落到白玉京眼中,便成为了刻意的回避,这让他有些心灰意冷。
而在失望之余,心底积攒的压抑和怨愤被彻底点燃,怒火中烧。
“有那么多人需要被拯救,他们在地狱边缘苦苦挣扎,生不如死,可我们在做什么?”
“算计人心、勾心斗角,为了所谓的权势地位,无视那些呼告求援的哭诉,对民间的苦难哀戚视而不见?”
“自私自利、冰冷麻木,这难道就是你想做的事情吗?”
“谁去救张绣儿?谁去救李玉芬?谁去救李南枝?!”
白玉京眼底蓄满滚烫的热泪,青筋暴起,他咬紧牙关,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但那股慷慨豪任的侠气倾泻而出,令他不吐不快。
他憋了太久,困惑了太久。
他想要一个答案。
不破不立。
顾北柠看着他猩红的双眼,出乎意料地冷静。
她垂下头,理着散乱的衣袖,声音平静又克制:“张绣儿、李玉芬、李南枝,你去救她们,谁去救孟芷兰?”
“苦难和不幸无时无刻不在上演,这天下有千千万万个张绣儿,亦有千千万万个孟芷兰,以你一人之力,要如何去救?”
白玉京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他有些颓唐地靠在轿厢上,神思不属。
可顾北柠的审判仍然在继续,字字珠玑、不留余地。
“你想去救那些深陷水深火热之中的人,究竟是出于对世人的悲悯,还是为了满足你的私心?”
“你把自己放在救世主的立场上,迫切地想要拯救他们,然后在他们的感激声中满足你自我实现的欲望。”
“这种方式更便捷、更直接,你会被塑造为英雄,被歌颂、被追捧、被效仿,可这种个人英雄主义又能起到什么作用?”
“你救得了一个人、两个人、三个人,可你救不了所有人。”
“因为只要罪孽的渊薮存在,只要权力腐败的机制存在,那么需要被拯救的人只会源源不断、永无止境。”
白玉京的脸色更加难看,他缩在角落里,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又像一只被遗弃的小兽,手足无措。
“师兄所做的事情,是基于更宏大的立场,会有无数人像你一样误解他的做法,将他的宏图大略曲解为狭隘的夺嫡之举。”
“可即便你现在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吗,他也绝不会开口辩解,因为他需要夺嫡之争的罩子来掩盖他的真实意图。”
“你想做英雄,想逞一时之快,究竟是出于救人的心理,还是只想满足你的个人英雄主义?”
顾北柠这番话像是耗干了白玉京所有的体力,那层坚固的玻璃罩子被敲碎了,连同他引以为傲的自尊和理想,只剩一地残渣。
他突然想起来申远弗曾说过的一番话,更加疾言厉色、更加痛彻心扉。
那时,他跟贺停云幼稚地以为,只要撤换掉荆州税关监督,选一个爱民如子的好官,那么一切问题便可迎刃而解。
申远弗当时是怎么说的?
他说:“然后呢?把杨斌拉下马,换一个新的税关监督,继续横征暴敛,使得民怨沸腾,民不聊生,继续重复这几十年的悲剧。”
“一切都还是老样子,而你们回到燕京,以为万事大吉。”
……
他没有听懂这番话。
于朝政之上,从来不存在万事大吉,永远会有新的问题出现,永远会有新的腐败方式诞生。
而他,却在试图找到一条捷径,一条可以满足他的个人英雄主义的捷径。
真正可笑的人,是他。
白玉京前十八年遭受的打击和重创加在一起,都不如这番短短的谈话造成的冲击强烈。
那颗琉璃赤子之心被敲碎了,他终于脱离了华而不实的虚幻构想,开始真正俯瞰这多灾多难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