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台衍顿了顿,手中轻轻转着酒盏,心中思虑万千。
良久,他倏尔一笑:“阿柠教训得对,是我偏狭了。”
“打住,教训二字可不敢当,论道而已。”
顾北柠的眼神已有些许迷蒙,九霞觞入口回甘,毫无酒曲自带的涩味,可后劲十足,令人难以招架。
像顾北柠这种甚少喝酒的小家雀,三两杯下肚,便已有些飘飘欲仙了。
“师兄,我时常觉得,我和你,我们所有人,不过是身处一场以天地为棋盘的局中。”
“人世间所有的爱恨情仇,不过都是在局中兜圈子而已。”
“大局中有小局,小局中有小小局,夺嫡是局,巫蛊案是局,科举取士是局,儒家是局,道家佛家亦是局。”
“你识不破,我也识不破……”
澹台衍按住了顾北柠的酒杯,神色复杂:“阿柠,你喝多了。”
“怎么,如此狂悖之言,连师兄也听不得吗?”
“生死是局、天地是局,局中人注定堪不破迷障,一旦破局,那便是方外之人了。”
“师兄,你、我、白玉京、贺停云、段凰郡主、金铮鸣、施闾……所有试图破局之人,都不过是愚人罢了。”
“愚人,愚人……”
最后一句话说完,顾北柠便无力地伏倒在桌子上。
澹台衍将人扶起,面无表情地将人横抱于怀中,心下却早已掀起惊涛骇浪。
君为天,他们所做之事,本就是逆天而为,若非愚人,又如何会做此逆天之举?
顾北柠远比他以为的,要通透千百倍。
她的悲天悯人,是在看透本真之后的选择。
即便早已洞察苦难,却依然愿做抱薪救火者,如此这般,才是真正的难能可贵。
申远弗将顾北柠送至他身边,是他的幸运。
……
澹台衍将顾北柠抱回了院中,正在等待顾北柠回来的星鸾和清梨见状,均是惊了惊。
只是她们迅速地隐藏好情绪,假装对一切视若无睹。
澹台衍将人放到床上,在床榻前站了许久。
酒晕染上脸颊,连带上勾的眼尾,都被熏染上了醉人的绯红色。
朱唇微张,长长的眼睫翘起,似有轻微的颤动。
每一下微不可见的颤动,都如同振翅的蝴蝶,轻轻柔柔地扇在澹台衍心尖上。
抓人得很。
“我会差人送碗醒酒汤来,让她喝了再睡,不然明日必会头疼。”
“是,奴婢晓得。”星鸾应了声,始终盯着脚尖,不敢抬头。
由情愫勾缠而生的暧昧太过惑人,那种若隐若现、患得患失的心动与惶恐,能使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澹台衍此刻的眼神太过柔软,那种掺杂着侵略和被迫收敛的试探,以及无奈的纵容和退防,实在是太容易令人心动。
或许就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这份情愫已经在无声无息中发酵到了何种地步。
情之一字,最是难解。
澹台衍回到了叡谟殿,犹豫再三后,重新翻出了他手中有关巫蛊案的所有卷宗。
一夜未眠。
……
次日清晨,伴随着蔺茹昨夜“烟花接夫”的美谈,施闾、杜嵩和澹台衍三人之间的关系,开始在人云亦云中愈传愈广。
与此同时,白玉京利用宗政跟盛则珩设计的圈套也已经发挥了应有的作用。
施闾根据那封举报信,雷厉风行地抓了不少人,他没有透露举报信的来源,只讳莫如深地暗示了几句,将这一切事情都推到了杜嵩身上。
杜闵笙的死讯仍未传出,如同形成了一个隐秘的黑洞,使得所有突兀的转折有了可供解释的余地。
没人知道杜闵笙会在牢中供出些什么,没人知道他是主动自愿供述,还是在杜嵩的要求下出卖旁人置换利益。
如果说澹台衍和白玉京作为金陵城的外来者,始终不被认可,那么施闾的贸然抓捕,便相当于将他们彻底树为了与整个金陵城敌对的一方。
因为危险的来源过于模糊不清,施闾的抓捕甚至没有一个公开的名正言顺的理由,以至于江南官场人心惶惶,谁也无法确定下一个锒铛入狱的人会不会就是自己。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江南官场便会开始抱团。
但相较于澹台衍和白玉京这两个外人,他们首要仇恨且针对的人,是施闾和杜嵩。
因为对于不知前因、只知后果的围观群众而言,他们会觉得施闾和杜嵩在这其中充当了背叛者的角色。
他们的所作所为,被视为“卖主求荣”。
而在施闾和杜嵩之中,杜嵩则更加首当其冲,因为他手中的权势更盛、平日的表现也更加老奸巨猾。
在他与施闾这一小团体之中,只可能是施闾依附于、听从于他的吩咐,而不会是施闾主导全局。
如此一来,黑白、主次便被彻底颠倒。
杜嵩吸引住了攻击的视线,成为最主要的集火点,澹台衍和白玉京便有了更加从容的施展空间,游刃有余。
在这种形势下,阿芙蓉一案的进展快得不可思议,即便杜嵩苦口婆心、唾沫星子横飞,但所有人都会将他的辩解当作欲盖弥彰的诡辩。
即便他公然袒露杜闵笙的死讯,听者也只会对此嗤之以鼻。
你堂堂江南织造局统领会如此任人鱼肉?自家儿子被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死在应天府大牢,你还能与那施闾称兄道弟,送人家九霞觞?
杜嵩若如此心善,那江南织造局便不会是如今这副声势。
这便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你不认,也得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