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贺停云咽了咽口水,终究还是觉得难以置信,“秦络绯如今身背阿芙蓉的污点,如果言官借此抨击她,甚至是连带着攻击太子殿下,也并非没有可操作的可能。”
申远弗笑着摇摇头,不以为意道:“那帮子言官在朝上吵了这么多日,你看陛下可有减少去仁明殿的次数?”
“这是为何?”
“因为秦络绯更了解昭仁帝。”
只要她咬准了受害者的身份,前朝就算骂得再狠,也不会动摇她在昭仁帝心中的地位,反而会帮她激起昭仁帝心中的怜惜。
因为昭仁帝性格使然,偏袒同情弱者,希望借由对弱者的拯救来实现自我英雄主义。
秦络绯眼下,全凭帝王心意,若昭仁帝偏袒她,那她便可继续做恩宠不断的贵妃娘娘;若昭仁帝厌弃她,那她便只能在冷宫中蹉跎余生。
她将个人的前途命运系在昭仁帝一人手中,便相当于给了昭仁帝一个当救世主的机会。
没人能拒绝这样的诱惑。
这才是秦络绯的聪明之处,她所有看似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谋划,都精准地绕开了昭仁帝的底线,并且拿捏住了他的心理。
贺停云有些愣然地枯坐在原地,这与他惯常经手的案子不同,超越了他对人性的理解和运作范畴,令他有些茫然失措。
但他不得不承认,申远弗的分析是有道理的,这才是最有可能的真相。
秦络绯在燕京城中投放阿芙蓉,这种掉脑袋的隐秘之举,必须是她最信任的身边人才能接手。
替她向前朝传递消息的人,与出宫投毒的人,极有可能是同一个人。
而这名太监在挑选“幸运的倒霉蛋”时,极有可能先从自己熟悉的人中下手。
比如张财,他身上有经不得官府深究的麻烦事,所以他不可能主动报官,符合对第一批受害者的要求。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张财这小子竟会胆大包天到想要自己搜罗阿芙蓉。
如此一来,这桩案子便分明了,他可通过张财的口供查到那位公公,而若他贪生怕死供出秦络绯,那么这桩案子就算了了。
若他忠心护主、死不开口,那这件案子大概就会落在他头上,可既是仁明殿的宫人,那秦络绯便很难脱清干系,必定会招致朝臣、乃至昭仁帝的怀疑,届时,她的日子便不会好过到哪里去。
只是……
“只是这桩案子不能这么办,”申远弗放下酒葫芦,眼神清明,显出几分少有的严肃,“昭仁帝已经认定了秦络绯的受害者身份,你若此时言明真相,就相当于在指着昭仁帝的鼻子骂他是头蠢猪,被人耍的团团转却不自知。”
“在这种情况下,为了保全自己的颜面,昭仁帝一定不会如你所愿将事实真相公之于众,而你,会成为昭仁帝的眼中钉、肉中刺。”
“这才是我今日一定要亲自来你一面的理由,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葬送自己的前途,然后拖累整个靖安侯府。”
经过荆州一事,贺停云的心性早已得到磨练,那股子热血上头、意气用事的莽撞之气褪去,愈发成熟稳重起来。
他明白迂回和暂退一步不代表怯懦,那代表着蛰伏和隐忍,代表着更少的代价和牺牲,代表着积蓄力量、静待时机。
“依先生所见,此事该如何处理?”
“拖。”
“拖?”
“没错,秦络绯一定还有后招,我们只需要等她出招,然后见招拆招即可,让她竹篮打水一场空,便算是对她小小的惩戒。”
“至于这桩案子,留存好证据,会是将来墙倒众人推的绝佳助力。”
申远弗依然是那副闲云野鹤的潇洒模样,只是说出的话,却句句暗含杀机。
贺停云感慨万千地叹了口气,再次好奇起这位老人的身份来历。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停云受教。”
“听我说完下面这番话,你再道谢也不迟。”
“请先生赐教。”
“你先看看这个。”申远弗将一份奏折模样的本子递过去。
贺停云展开细细看去,愈看愈觉得心惊肉跳。
这上面所写内容,只有一个主题——裁撤各地税关,由地方驻扎军队接管征税事宜。
“这绝无可能,且不说天兖王朝始终保持军政分离,一旦军队插手政务,还不知道会闹出怎样的局面;就说军队接管征税,难道就能避免这其中的贪腐问题吗?”
“军队纪律严苛,一旦越界,自有军法处置。”
“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要低估人性,这是您刚刚教我的。”
申远弗满意地点点头:“不错,你再瞧瞧这个。”
他将另一份奏章递给了贺停云。
依然讲的是对十大税关的处置方式,只不过相比上一封暂退了一步,不是由地方军队接管,而是由中央亲派税关驻军,与户部所派税关监督形成制约。
至于中央所派驻军,奏章之上提议的是贺夔手中的两衙禁卫军。
两封奏章看完,贺停云心情极为复杂,这两封奏章若扔进朝堂,势必如同平地惊雷,比起先前由丈量田亩而起的税制改革,必定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是,他不明白申远弗为何将这封奏章给他看。
“我一向只在大理寺打转,对朝政知之甚少,这一谏言的利害我也看不分明,我只想问先生一个问题,为何是我?”
申远弗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另起了一个问题:“杨斌的案子,你是如何结的?”
“这个案子说难也不难,难在朝中官官相护、处处阻挠,所以只需要绕开这一结点,便可顺利推进。”
“我用荆州税关的账簿推测出了杨斌每年经手的银钱,便可据此推算出他每年打通关系送礼要花费多少,我将数字透露了出去,便足以震慑住那些想要多管闲事的朝臣。”
“但若真要查清这个数字背后牵扯的官员,怕是前朝末年的大规模罢官事件会再次上演,所以,我做了切割。”
“只查税关,不查贪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