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阶下囚
作者:一只猫鬼   谋国:海晏河清最新章节     
    “你与他是如何相识的?”
    贺停云细细说了一番与申远弗结识的经过,尤其细述了他曾经的高论。
    “父亲,您无事吧,您脸色不太好。”他不无担忧地问道。
    “无事,你继续说,这两封奏章你如何看?”
    贺停云自然能坐在这里与贺夔谈这件事,自然是打定主意要跟着申远弗一路走到黑,只不过,凭借对自己父亲的了解,他从贺夔的语气中捕捉到了一丝异样的抵触。
    凭借这些年断案累积的经验,他意识到这丝异样,大概来自于父亲与申远弗之间不可言说的陈年旧事。
    故而,他特意斟酌了字词:“别鹤先生此举,思虑良多,利国利民,但孩儿以为这其中最可行的一点,在于他提出由您代表陛下接管各地税关。”
    “孩儿曾亲历过荆州,亲眼目睹百姓如何遭受税关剥削之苦,故而对辖制税关的重要性深以为然,这样要紧的差事,满朝文武之中,确实只有您来做最合适。”
    “忠君爱国、铁面无私、侠肝义胆、品性中直,虽不知别鹤先生为何想要举荐您,但在孩儿心中,您确实是不二人选。”
    贺停云这番马屁,拍得恰到好处。
    贺夔不自觉地扬了扬嘴角,被自家儿子这番恰到好处的夸赞,说得心中熨帖舒坦。
    他清了清嗓子,板起面孔道:“如此这般,那为父便勉力为之吧。”
    贺停云咧咧嘴,装模作样地谢过“父亲高义”,便立刻马不停蹄地去安排相关事宜。
    ……
    在贺停云离开后,贺夔下意识地哼起了小曲儿,哪个父亲能抵挡得住自家孩子的恭维夸耀?
    尤其是贺夔这种傲娇的父亲。
    这申远弗,真真是掐准了他的命门。
    唉,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拍其马屁,软其心肠,虚荣其心,如此这般,必能无往不胜。
    ……
    大理寺监牢内。
    这一月来,杨斌几乎都在与监狱打交道,从荆州到燕京,铐在他手腕上的铁链始终不曾卸下过。
    他熟读天兖律,对自己即将落得的下场心知肚明。
    斩首、流放、株连九族,无出其右。
    曾经光耀门楣的名字,终究成为了无人提及的污渍。
    贺停云来时,他正盘腿坐在地上,听到响动,也只是略略抬了抬眼,并没有任何反应。
    这些日子以来,他与贺停云也算成了半个熟人。
    靖安侯府的幼子,出身显赫,性情通达,只有这种人,才配拥有理想,他们不需为生计发愁,不需为得罪人担惊受怕,不需昧着良心讨好政敌。
    所谓理想,便是高悬于天际的皎洁明月,于他们这些在泥潭中挣扎沉沦的底层人而言,可望而不可及。
    ……
    杨斌半垂着头,面无表情地坐在那,像一方朽木、一块顽石,隔绝了自己全部的心绪。
    贺停云站在他身前,同样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贺少卿,案已审结,何须来看我这将死之人?”
    贺停云未曾言语,只挥挥手,命差役抬上了一桌酒菜。
    “我记得你是徽州人士,专门去鸿雁斋请的徽菜师傅,喝一杯?”
    杨斌的目光掠过那一桌丰盛的酒席,是熟悉的家乡菜的味道,他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拖着沉重的镣铐席地而坐。
    天下没有白吃的宴席,这是他自入官场以来便学会的道理。
    他认定了贺停云一定有所求,但看在这位贺少卿还算照顾他的份上,如果可以,他也愿意用这条贱命帮他一帮。
    杨斌拿起酒壶,对着壶嘴仰头灌酒。
    发髻蓬乱,囚衫赃污不整,身后是茅草铺成的简陋床榻,头顶是能望到月亮的小小窗棱。
    他仰头灌酒,带着些许将生死置之度外的豪迈和洒脱。
    这便算是承了贺停云的情。
    二人都不曾开口交谈,只默默地吃菜喝酒。
    酒过三巡,杨斌按住了贺停云倒酒的手,似笑非笑地问道:“贺少卿今日,不会只是来找我喝酒的吧?”
    贺停云挑挑眉,不置可否:“如果我说是呢?”
    “我只是一个命不久矣的阶下囚罢了,触犯的刑律砸下来能把我埋死,你贺少卿,堂堂靖安侯之子,何须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杨斌,你是不是一直觉得命运不公。”
    杨斌沉默了,他半垂下头,散乱的头发挡住了他的神情,他在抗拒这个问题。
    “你怨恨你的出身,怨恨我们这些含着金汤匙出身的纨绔子弟,你怨恨阶级,怨恨官场规则,怨恨那些向你索贿的官员。”
    “你觉得你之所以被逼上梁山,落得今日这般田地,都是被逼无奈,对吗?”
    “没错!”杨斌猛地抬起头,镣铐相撞,声如击磬,“我就是怨天尤人,怨恨时运不济、命途多蹇。”
    “我可是昭仁六年的状元,自幼熟读圣人之言,若非他们苦苦相逼,我怎会误入歧途?!”
    如果整个官场都是一潭泥淖,那他该如何洁身自好?
    “那荆州百姓呢?”贺停云并未理会他的激愤,只冷眼瞧着他,“他们做错了什么?”
    “他们……”杨斌无力地仰起头,看向那方玉盘般圆融皎洁的月亮,“只能怪他们运气不好,摊上了我这么一位税关监督。”
    “杨斌,我问你,你后悔吗?”
    杨斌痴痴地看着月亮,沉默不语。
    “你后悔吗?”
    后悔?他为何要后悔,错不在他,所有的路都早已被封死,他面前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一个被剥夺了选择权的人,谈何后悔?
    “你后悔吗?”
    杨斌脑海中回想起初入官场的自己,意气风发、慷慨激昂,敢与天争。
    他当真,没有选择吗?
    “你后悔吗?”
    如果当初,他选择怒而上谏,以一己之生死安危,撬动吏治贪腐这块顽石,纵然如蚍蜉撼大树,毫无作用,最起码可求良心之安。
    再不济,他可请辞还乡,做一个淡泊名利的教书先生。
    是他错了,他身陷官场泥淖,被名利所缚,所以在“同归于尽”和“抽身离开”之间,选择了第三条路,是他主动臣服于官场规则,是他主动踏足泥潭,自寻死路。
    将刀刃指向百姓,依靠压榨剥削百姓来填补他的怨气,来充实他的名望,是他这辈子做出的最愚蠢的选择。
    他并非无路可走。
    “悔,悔不当初。”
    两行清泪溢出眼眶,杨斌捧着脸,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