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先前的种种迹象看,孟祀礼显然与尚在冷宫的崔知宜关系匪浅,二人甚至可能出于某种原因,结成了隐秘的利益联盟。
不然,他也不会让他的心腹弟子小福子,借送炭之名通风报信。
此时此刻,孟祀礼拿着那两封信,已然料到了事情后续的进展,这将会演变成一场针对崔知宜和六殿下澹台衍的陷害攻击。
而这一系列事件也立时变得分明起来。
所有的一切,不过是贵妃秦络绯的自导自演,而她花费如此大的代价,不过是为了彻底断绝六殿下一脉的后续力量。
出于孟祀礼的立场,他有不止一种处置这两封信的方式。
他可以直接将信交给昭仁帝,毕竟无论这个隐秘的利益同盟存在与否,他都是昭仁帝最受信赖的心腹。
他也可以直接将信销毁,布局之人无法自己跳出来承认密信的存在,这相当于不打自招,所以,昭仁帝不会因此对他生疑,但他的身份可能会招致秦络绯的忌惮。
但只要他“心腹”的身份存在一天,那么秦络绯便只能按下她的忌惮和猜忌,以招抚和拉拢为主。
但在这两条路之外,孟祀礼凭借他丰富的政治斗争经验,敏锐地察觉到了第三种可能。
秦络绯对六殿下澹台衍的陷害,极有可能成为澹台衍重回燕京的一块跳板。
所谓风险与机遇并存,一旦澹台衍和崔知宜挺过了这一关,那么燕京城中的格局,将会焕然一新。
孟祀礼并非急功冒进之辈,但他仍然凭借他多年经验培养出的直觉,做出了当下最恰当的决定。
他假装自己从未牵涉其中,不过是与之无关的局外人,将搜查到的一切证据,全部呈禀给了昭仁帝。
命运的转轮,就此开始提速。
……
凡是涉及皇族秘辛,在最终调查结果出现之前,一定会慎之又慎,以免有损皇家颜面。
所以无论是孟祀礼的搜查,还是昭仁帝派人加急送往金陵的圣旨,一切都在暗中秘密进行。
当负责传旨的内侍进入金陵城时,金陵城中下起了久违的大雨。
磅礴的雨势将夜幕切割成无数细小的碎片,所有的景象变得纷乱且模糊,内侍连同护送的禁卫军,裹紧身上遮雨的斗笠,一言不发,直奔六皇子府。
夜幕和雨势连成一片,偌大的金陵城成为了单薄的剪影。
这一夜,终将因其特殊的政治意义,成为史官笔下不同寻常的篇章。
……
澹台衍披着斗篷穿过密道,冷风鼓荡着他的袍袖,如同江面之上扬起的帆,他手中举着一盏如豆的油灯,跳跃的灯火打在他的脸上,晦明之间,神思难辨。
燕京的内侍,雨夜疾行,深夜叩门,秘而不宣。
一切的一切,都在昭示着今夜的不同寻常。
……
内侍和随行护送的禁卫军被迎进皇子府中,在跟随下人穿过连廊时,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府内的景象。
草木枯荣,庭院稀疏。
急遽的雨势为其增添了几分“晚来风急”的萧条与落寞,褪色的檐壁,破旧的廊柱,所有的角落和细节,都在映照着澹台衍这一不得宠皇子的身份。
……
澹台衍从雨幕之内走入殿中时,那名内侍正在与禁卫军喝茶驱寒。
闻溪帮澹台衍解下了肩上的披风,青古色广袖长袍罩在身上,与寒凉雨夜相较,便显出几分单薄羸弱之感。
如同闲云野鹤的世外之人,没有半分勋侯王爵的富贵之气。
那名内侍并未起身相迎,从他的视角来看,他面前的,不过是一位被废黜在金陵的落魄皇子罢了,且这位落魄皇子不知天高地厚地闯了弥天大祸,性命堪忧。
所以在面对澹台衍时,他没有半分恭敬可言。
反倒是那几名随行的禁卫军,早在澹台衍的身影出现在雨幕之中时,他们便站起身肃立在一侧,以表退让。
澹台衍不见恼意,只径自坐到了主位上,随口问道:“不知公公如何称呼?”
“六殿下抬举,”那名内侍终于舍得站起身,眉眼间带着几分高高在上的自得之色,“宫里称呼我一声谟公公,六殿下也如此称呼就好。”
谟公公名为谟闻,跟在太后身边多年,资历深厚,也正是出于这一点,昭仁帝才挑中了他做这份差事。
谟闻的怠慢与轻视,溢于言表,以致于那几名禁卫军都不满地皱紧了眉。
澹台衍倒未见介意,从善如流道:“敢问谟公公,深夜前来,可是父皇有所吩咐?”
谟闻从袖中拿出一封圣旨,扬声道:“圣旨在此,六殿下速速跪下接旨。”
澹台衍闻言不见动作,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位子上,舒展的眉眼间平静无波。
“六殿下?”谟闻狐疑地皱了皱眉,这位六殿下莫不是不在燕京太久,连最基本的规矩都忘了?
“六殿下,圣旨到,您要跪下接旨才可以。”
“谟公公,久居金陵这些年,我身上落下了些许毛病,每逢雨夜,膝盖便痛痒难忍,父皇一向仁慈,想必不会因此事怪罪于我。”
简言之,我不想跪。
澹台衍不跪,谟闻也不能强行逼迫他跪下,只得忍着一肚子气,站在澹台衍面前,宣读了圣旨。
旨意大概有三层,先是隐晦地申斥了其作为;后又委婉地表示虽然现在种种证据都指向你,但父皇仍愿意给你一个申辩的机会,你速速来京,父皇会彻查此事还你清白;最后,则是表达了一番父子深情。
从昭仁帝的旨意来看,措辞并不严厉,无论所谓的种种证据是什么,但很显然,昭仁帝并未对此坚信不疑。
澹台衍从容不迫地接过圣旨,一板一眼地答道:“谢父皇隆恩,儿臣接旨。”
许是澹台衍的态度太过冷淡,既未因申斥感到惶恐不安,也不曾因为昭仁帝流露出的父子深情而动容,谟闻站在那,便觉出了几分尴尬。
没能逞得了威风,也不曾得到热情款待,谟闻心中憋着一股气,盘算着回京后该如何告澹台衍一状。
“时辰不早了,我令下人安排了住处,诸位今夜便在皇子府下榻吧。”
谟闻本想继续拿乔,那几名禁卫军却开口推辞道:“殿下抬爱,依制,我等应于驿站落脚,不可在此叨扰殿下。”
“法理外无外乎人情,雨夜难行,若将诸位扫地出门,那便是我的不是了。”
话说到这份上,在推脱便显得不近人情了,禁卫军应了下来,谟闻也没有了发挥的余地,只能怒气冲冲地去到了住处。
……
澹台衍敲着手中的明黄圣旨,嘴角隐含一丝讥诮。
父子深情,于皇家是最不可信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