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之后,杨斌的这番话便时时刻刻回响在听澜耳畔。
贺停云若想达成自己心中所求,其实有千万种法子。
威逼利诱、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但他宁愿放掉杨斌这条捷径,也不愿用家国大义来威逼胁迫于他。
他与杨斌并无情谊,一个将死之人也不值得他的同情和怜悯,但他依然如此做了。
他依然收回了自己的请求,为自己的“思虑不周”道歉。
可听澜自己,远远没有杨斌幸运。
她所要做的事,同样是用自己的性命为秦络绯铺路。
无论是跳出来指证秦络绯自导自演,还是死死咬住六殿下陷害于他,听澜自己,绝对没有半分可活命的可能。
贺停云的“同情和怜悯”,出自于他多年司法实践所锻造的“平等观念”。
在贺停云心目中,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而即便是命不久矣的死刑犯,在行刑前,也拥有属于他的权利。
贺停云的认知中,或许不见得会出现“平等”、“权利”等现代民主法治的字眼,但作为司法条例的坚定维护者和践行者,贺停云本身,便在实践着这一观念。
但秦络绯却与之截然相反。
她的残酷和不计后果,根植于尊卑有别、阶级分明的等级观念。
在这一观念中,人之所以为人的第一特性被剥夺了,独立的个体被奴役成某一群体的附属物,所以听澜的牺牲变得理所应当,所以浣溪的背叛令人难以接受。
在主仆关系的奴役下,主君为了利害弃卒保车,被称之为深明大义、杀伐决断;而若仆从同样为了利害,无论是个人生死安危还是官位前程,而行背叛之举,则会被千夫所指、万人唾弃。
背叛一词,仅存在于下对上,或者双方平等的人际关系中,主君不会背叛他的下属,不会背叛他的奴仆。
他们会将对下属的“背叛”,美化成下属的主动牺牲献身。
人人皆如此,便不会有人思考该与不该的问题。
但贺停云打破了这一潜规则,他考虑了一个贪官、一个阶下囚、一个死刑犯的不得已,并为之退让,这让听澜如何不动容?
于是自那日之后,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回想着杨斌说过的话,想象着若今日是贺停云站在秦络绯的位置上,他会做何选择。
习以为常的等级观念隐隐松动,这或许是听澜第一次生出,想要为自己而活的冲动。
她没有理由、也没有必要为秦络绯牺牲自己的性命。
此时此刻,摆在听澜面前的有两条路,第一条,非暴力不合作,她可以以软性抗争的方式,拒绝秦络绯吩咐交代的事情;第二条,她可以继续在表面上虚与委蛇,然后暗渡陈仓,寻求后路。
第二条路,显然更明智、更保险。
但若选第二条路,她所选择的“暗渡陈仓”的人选便分外关键。
秦络绯视之为死敌的,一是三皇子澹台境,二是六皇子澹台衍。
皇后王清慈一心只知求神问佛、不理庶务,即便她捧着足以致秦络绯于死地的证据求到慈元殿内,大概也无法分到王清慈一个眼神。
所以,便只剩一个选择。
但问题在于,尽管秦络绯煞费苦心想要将澹台衍的势力扼杀在摇篮之中,但事实是,此时宫中,尚没有半点儿澹台衍的势力萌芽。
更有甚者,就连崔知宜和澹台衍的名字,都早已随着一茬又一茬的新人入宫,被隐隐淡忘。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内务府。
听澜之所以能在一众宫人中脱颖而出,成为秦络绯身边最得力的心腹,自然有其道理。
她在内务府的物资出纳册子上,发现了一处不同寻常的记录。
十一月初八,延福殿的小福子领了两筐银丝炭。
十一月初八,是秦络绯第一次犯病的日子,非初一十五,不年不节,并非固定领份例的日子。
小福子,昭仁帝身边大太监孟祀礼的徒弟。
孟祀礼、秦络绯、十一月初八……
听澜不动声色地将册子放回原地,心中斟酌着词句,想着该如何从内务府管事张喜口中,套几句话出来。
“张公公,仁明殿的银丝炭用的差不多了,怕是等不急下次发放份例,您看这……”
“哎呦,真是不巧,听澜姑娘您是知道的,仁明殿的份例从来都是头一份,给贵妃娘娘的银丝炭都是最多最好的,今年冬天冷得早,各宫里都多领了些,内务府现下确实没有存货。”
“张公公莫要会错意,您对娘娘的忠心我自然晓得,只是娘娘今冬身子弱,怕冷得厉害,这银丝炭便烧得多了些,张公公您看看能不能想法子从宫外买些?价格好说。”
边说,边塞了一锭十两的银锭子给他。
张喜接了银锭子,掂了掂分量,喜笑颜开道:“听澜姑娘放心,我一定把差事办妥,本来倒还是有一些的,结果前两天孟公公派人领走了两筐。”
“怎么,延福殿的银丝炭也不够用吗?”
“唉,这谁知道呢,说来也怪,那天天不亮就来敲内务府的门,还是孟公公的徒弟小福子亲自来的……”
张喜话说了半截,突然意识到这话不该说,便又腆着脸笑起来,假装无事发生。
“听澜姑娘您慢走,这点东西我一会打发人送到仁明殿,外面风大,您端着冻手。”
听澜笑了笑,领了他这份情,便掀开门帘子走了出去。
她将双手揣在袖笼中,行色匆匆地走出内务府,寒风之中,竟发出了一身热汗。
孟祀礼在借银丝炭打掩护传递消息,且这一消息必然与秦络绯有关,这一点已然确凿无疑。
会是谁?
听澜脑海中闪过一个又一个名字,最终,她的脚步停在了永巷之前。
她看向冷宫的破旧瓦檐,若没有秦络绯设计阻拦,崔知宜眼下想必已经复位得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