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台境在宫苑内吹了半天冷风,直到浑身血液冻至僵硬,他才一言不发地向太医院走去。
户部尚书齐瀚,是他的人。
他必须弄清楚事情的前因后果,弄清楚齐瀚为何会做出如此愚蠢的行为,却不告知于他。
齐瀚此时,正躺在太医院用来供当值太医休憩的隔间内,面色灰败,气若游丝。
他本就年事已高,如今又气急攻心,几乎要了他半条命。
永州一事,他也同样有苦难言。
永州零陵县知县范秩,乃昭仁九年的探花,相貌堂堂,丰神俊朗,骑马游街之时,几乎被女儿家的赠花淹没。
齐瀚的孙女,同样对范秩青睐有加,只在街上远远瞧了一眼,便芳心暗许,此生非君不嫁。
范秩虽非出身名门,但既高中探花,又有齐家做岳家,必定前途不可限量。
从各个意义上讲,范秩都没有拒绝这份婚事的理由。
但他偏偏拒绝了,严词拒绝,没有留有一丝一毫可供转圜的余地。
若他在科举高中之前早已成家,或心中早有良人,那么此事倒还勉强能够接受,毕竟要讲究先来后到不是吗。
但范秩既未成家,也不曾喜欢其他的女子,他拒绝齐瀚孙女的因由也并非什么“先立业后成家”的豪言壮语,而是简单的四个字“非心悦之”。
但因齐家从未考虑过范秩会拒绝这桩婚事的可能,故而在提亲之前,为了事先占下范秩这个探花女婿,便有意无意地放了些消息出去。
新晋探花,高门贵女,此番联姻立刻成了一段佳话,在燕京城中口耳相传。
但范秩却不留丝毫颜面地拒绝了,且拒绝的理由仅仅是因为不喜欢。
不喜欢的言外之意,便可被曲解为“看不上”。
那段时日,齐家几乎沦为了燕京城中的笑柄,齐瀚的孙女也因此备受奚落,以致耽误了婚嫁。
齐瀚对范秩的怨怼之心,可想而知。
故而,他处处阻挠范秩的晋升之路,将他困在零陵知县这一位卑职低的小小官位上,一困便是七年。
而范秩的那封求救信,并非送给的齐瀚,因为他知道以齐瀚对他的憎恨,肯定连看都不会看一眼。
他将信寄给了齐瀚的孙女,齐颂忻。
齐颂忻至今未曾婚配,已经熬成了嫁不出去的老姑娘,齐家的家底自然不愁她一碗饭吃,但说出去,于名声上终归不好听。
齐颂忻收到了范秩的信,看完后,便拿着信找到了齐瀚。
这些年来,不是没有人家对齐颂忻提过亲,但她全都拒绝了,因着这件事,齐瀚对范秩的厌憎从未削减过。
在他心中,是范秩毁掉了他孙女的一辈子。
而如今,他竟胆敢给齐颂忻写信,齐瀚悲愤交加,愤而撕毁了那封信,并一气之下,写了那封“国库空虚,地方官员应当自行处置,以为君分忧”的回信。
事已至此,便再无转圜的余地。
齐瀚奔波操劳了一辈子,无功劳亦有苦劳,三朝元老的名声,终归是毁在了范秩身上。
他仰面躺在床榻上,艰难地喘息着,仿佛听到了命运齿轮转动的咔嚓声。
若无当日提亲拒婚,他便不会刻意针对范秩,将他丢至零陵县那样的蛮荒之地,那么范秩便不会因为永州灾情写信进京,他也不会为了一己私欲,瞒下此事。
一切,都是天定。
……
澹台境撩开门帘进来,自顾自地抽出椅子坐下:“齐大人,今日之事,你没有什么想要解释的吗?”
齐瀚艰难地半坐起身,想要请安问礼。
澹台境挥挥手拦住了他的动作,颇有几分不耐烦地说道:“永州灾情,你既早有耳闻,便该及时告知于我,早做谋划,不然今日,也不会落得如此被动的局面。”
齐瀚早已猜到澹台境是来问责的,但他没想到他竟会如此直接,丝毫不留情面。
“臣有罪,是臣思虑不周。”
“我不想听这些,把前因后果,速速道来。”
“此事,还要从昭仁九年说起……”齐瀚强忍着羞愤,不得不将此事和盘托出,“说起来,也是命运弄人,我齐府上下,怕是都要毁在范秩身上。”
“命运弄人?”澹台境扯了扯嘴角,他向来不信天命,“齐大人,恕我直言,是你自作孽不可活。”
前日因,今日果。
是齐瀚始终耿耿于怀,执意不肯放过范秩,是他紧紧抓住了这个“因”,这才酿造出了今日的恶果。
齐瀚的脸色更加难看,吐息也愈发艰难,一旁的御医见状,忙不迭地端过一碗汤药,立刻给他灌下。
这位年事已高的齐尚书,可以死在大年夜,但不能死在太医院。
……
澹台境命人将齐瀚送回了家,便彻底忘掉了这位为他效力无数的老臣。
在澹台境心中,齐瀚已然没有了利用价值,他本就老迈,此番重病能扛得过去的几率太过渺小,就算侥幸留得一命,也无法继续承担户部尚书这样重的责任。
目前的当务之急,是要将自己人推到户部尚书的位子上。
户部掌管天下钱粮,如此重要的钱袋子,可不能落到太子手中。
至于继任者,他可要好好想一想。
……
月亮偏移,已进入下半夜,范秩依然待在县衙内,没有离开。
他负手站在窗前,专注地看着天上的星辰罗布,他于奇门遁甲之术略有涉猎,时时通过星象变换以求解惑。
他在等,但他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他痴痴地看着星辰之间的交相辉映,沉迷于宇宙天地之间的奥秘不可自拔。
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在指引着他。
直到县衙的大门被叩响。
范秩心神一动,脑海中响起一个声音:来了!
心跳开始不受控地加速,明明只穿着单衣,身上却发出一身热汗。
今夜乃除夕,县衙中的差役早已被打发回了家,此时县衙之中,只有范秩一人。
他理了理衣襟,大步走到县衙门前,打开了大门。
来者一行五人,单人单骑,为首之人一身墨色翻领襕袍,腰背挺拔,同色的蹀躞带勒出劲瘦的腰身,眉眼舒展,似泼墨山水,一身贵胄之气,令人不敢直视。
身侧之人……竟是一位年岁不大的女子,一身利索的红色胡服,眉眼精致如画,虽风尘仆仆却不染半分尘埃,如同纯粹剔透的琥珀,仿佛能看透人心。
身后两名男子一左一右护住左右两翼,只看身形,便不难看出是身手极佳的练家子。
而下马敲门之人,眉眼间略显稚嫩,像是富贵人家的书童。
这一行五人,便是澹台衍、顾北柠、云旗、鹿隐以及闻溪。
“范大人可是要在门外说话?”澹台衍淡然开口道。
范秩这才回过神来,连忙招呼道:“下官失态,请进。”
直到五人进了县衙大门,范秩这才惊觉,在不知对方身份来历的情况下,自己刚刚竟下意识自称“下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