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老爷单名一个樊字,前年刚过了六十大寿。
他这辈子,前四十年活在崔老太爷的庇佑下,后二十年活在母亲的杀伐决断之中,行路将近终点,一事无成。
狼子野心、养虎为患、养不熟的白眼狼……姬汝云脑海中将这位她一手养大的嫡长子骂了个狗血淋头,终日打雁竟也有被雁啄了眼的那一天。
崔樊的意思很明确,便是要她撒手放权。
姬汝云有野心,但也并没有打算将权柄死搂着不放,都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如果可以,她自然也愿意过几天逍遥自在的安生日子。
但这话,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从崔樊口中说出来,他顺了秦花娆的意,便是忤逆了姬汝云。
“你这是,怪我多管闲事。”
“母亲言重了,儿子绝无此意,只是母亲年事已高,若还要时时忧心崔氏前途未来,做儿子的,实在是于心不忍。”
“你不用说这些奉承话,我只问你,若我将家族大权全权交托于你,你可能力保崔氏避免重蹈覆辙,恢复昔日祖上荣光?”
“儿子庸碌,一生蹉跎无用,愧对崔氏祖先,但好在子孙后辈尚算得用,尔成几个子侄兄弟,当能立下一番功业,不堕清河崔氏声名。”
“功业?”姬汝云嗤笑一声,浑浊的眼中爬满红血丝,“清河崔氏尚在科举之外,谈何功业?旁的暂且不论,仅这一条,你若有解,我便可安心放权于你。”
崔樊陷入了踌躇,这是横在清河崔氏之前的一方大山,阻塞了崔氏男儿建功立业的通天之道,断绝了崔氏未来的一切可能。
“这……”他犹豫再三,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能偷偷地拿眼角的余光瞥秦花娆。
“看我做甚?”秦花娆重重瞪了他一眼,骂道,“一把年纪了,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蠢笨如猪,丢人现眼!”
秦花娆骂崔樊,便相当于在教训自家儿子,只是崔老爷已年过六十,却被不留情名地骂了个狗血淋头,这幅场景实在好笑。
知晓其中内情的,低头憋笑,大气不敢出;不明所以然的,只能惊恐交加地看着秦花娆,不知道这个擅闯崔家祠堂的老太婆为何如此出言不逊。
只有姬汝云暗自咬了咬牙,这话怎么听怎么像指桑骂槐,毕竟她也没有想出什么好法子推倒这座拦住清河崔氏的大山。
“还请秦太夫人赐教。”崔樊被骂了也不敢反驳,只好态度恭敬地卖了个乖。
“清河崔氏被禁科举入仕,根源便在巫蛊案,只要翻了这桩案子,为崔氏证明,科举之禁制自然可解。”
此话一出,满堂寂静,就连摇曳的烛光都安静了下来。
姬汝云率先开口:“我当是什么奇谋妙计,翻案?谈何容易,如此痴心妄想,你竟也敢说的出口。”
“你做不到,不代表别人也做不到。”秦花娆不紧不慢的,在姬汝云心头又捅了一刀。
“空口白牙、信口胡诌谁都可以,你口说无凭,崔家凭什么信你?”
秦花娆仍旧不紧不慢,吞云吐雾,那锅烟丝好像永远也吸不完:“信不信由你,翻案与否,关乎的是崔家的声誉,与我老婆子何干?说句难听的,就算崔氏满门抄斩,也不耽误我抽一锅好烟,你以为我想掺和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吗?”
如此这般,倒令姬汝云犹豫了。
她有私心,正是因着私心,她才着力促成澹台衍与清河崔氏的姻缘,才刻意拖延顾北柠的治疗,才会牺牲崔苓以保全崔茯,才会与秦花娆针锋相对。
她的私心,放到整个清河崔氏上,便是关乎全局的大道。
清河崔氏,便是她的私心所在。
如果秦花娆真的能够做到……
崔樊仍然站在秦花娆面前,执晚辈礼,他与这位生身母亲没有半分相像,与崔老太爷倒是像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姬汝云看着他,神思有些恍惚。
她与已逝的崔老太爷,相敬如宾,却无半点夫妻情分,按理说,她不需空耗余生,替他撑持这份与她毫无半点干系的家业,毕竟这座高门大院中,无一人与她血脉相连。
但她依然义无反顾地做了,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以一己之力,挡住了清河崔氏的灭族之祸。
压在她心头的,并非清河崔氏当家主母的义务,而是岐山姬氏女儿的责任。
岐山姬氏,周天子之后,家学渊源,举世无双,她不能因一己之私欲,堕了岐山姬氏的清名。
所以她才撑持到今日,垂垂老矣却仍然殚精竭虑,不敢有丝毫懈怠,只为在岐山姬氏已然蒙尘的族徽之上,增添些许光芒,尽管世人在提及她时,总是习惯性地用清河崔氏命名。
她揉了揉疲惫的眼睛,浑浊的视线一一扫过在座的众人,他们心中的算计和图谋暴露无遗,那些无法见之于人的野心和欲望令她作呕,她突然就累了。
何必呢,清河崔氏的生死存亡与她无关,即便她真的重整门楣,重塑昔日荣光,崔氏的族人也不会为她着书立传,一句崔姬氏,生育三儿一女,便草草地概括了她全部的生平。
这便是她能够被写进族志中的一切,而仅仅这一句话,其实也与她无半点干系。
一个无法生育的女子,是要被家族除名休弃的,崔老太爷替她隐瞒住了这个秘密,而因着他这个不知是何用意的善意,姬汝云赔进去了自己的一辈子。
罢了,罢了。
“我老了,你们想要如何,便如何吧。”
她与崔氏的情分,仅仅是寄居了这几十年罢了。
姬汝云摘下拇指之上象征着族长之威的白玉扳指,扳指内侧用工整的隶书篆刻着崔氏历代组长的名讳,她执掌家族权柄近二十年,但连一个姓氏都不配留在上面。
崔樊的眼睛亮了亮,以为姬汝云要将扳指交托给他,连忙转身走到她跟前,贪婪的目光溢出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