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太夫人,父亲,阿柠她,确实是我的孩子,”崔灏面上流露出些许不自在的愧疚之色,“早年间轻浮浪荡,游戏人间,不知规矩为何物,一次酒后失德,便有了阿柠。”
“阿柠母亲乃寄居酒坊的清白女子,并非风月中人,性情刚烈,不肯与人为妾,只手书一封,托人带给我,便离开了清河郡。”
“辗转多年,我一直在打听她们母女的下落却不可得,没成想因缘际会,我竟有幸再次见到我的女儿,是我对不起她们母女。”
一番话说的情真意切、声泪俱下,就连顾北柠这个知情者都险些信以为真,这位崔三爷若去写话本传奇,必定是一位好手。
她偷偷看了眼崔三夫人梅玉屏的脸色,平静如常,不见异色,显然是提前通过气了。
真是一出好戏啊,不过这样一来,她与澹台衍就不仅仅是师兄妹了,师兄妹之上又多了一层表兄妹的关系,自江陵一路行来,别的不说,她与这位六殿下的关系倒是越缠越紧。
正有一遭没一遭地胡思乱想着,崔灏却已经跪在了崔樊跟前:“儿年幼之时铸下大错,愧对崔氏门楣,也愧对玉屏,但阿柠是无辜的,父亲若有怨怼,还请冲儿子来。”
三言两语间,倒好似已经将顾北柠的身世板上钉钉了。
崔樊咬紧牙关,一张脸于虚浮的惨白之中透露出濒死的青黑色,清河崔氏在天兖建国之前声誉积攒至巅峰,其后盛极而衰,于鲜花着锦之中流露出衰颓之象,直到崔老太爷接过了族长之位,清河崔氏竟奇迹般地重获新生。
无论崔老太爷人品如何,但能力绝对无可置疑,不然,清河崔氏也不会在他手中壮大到招惹君王忌惮的程度。
崔樊亲历过这一切,他渴望父辈的荣光能够于他身上继续熠熠生辉,可在崔老太爷之后执掌全族的,是他的嫡母姬汝云。
当时崔氏时逢灭族大祸,风雨飘摇之际,无人敢接过掌舵之权,稍有疏忽,便要与这艘破破烂烂的庞然大物一同葬身海底,崔樊身为嫡长子,他退缩了,而就在犹豫之际,姬汝云已经用雷厉风行的手段稳定住了局势。
他只能继续龟缩进父辈的阴影之中,等待命运的转盘轮转到他身上的那一刻。
这一等便又是近二十年。
今日的夺权,筹谋已久,他在姬汝云的权威之下生活了太久,久到意志消磨殆尽,丧失了反抗的魄力,所以,他只能借助秦花娆的威势抗击,以期得到他肖想觊觎已久的东西——清河崔氏族长之位。
可如今,原本唾手可得的东西,竟又一次离他渐行渐远。
“我不同意,”崔樊喘着粗气低声道,他突然生出了些许破罐破摔的勇气,被烟锅灼伤的手背隐隐作痛,压低的视线死死盯着澹台衍手中的族印,犹如被逼至绝路的困兽,“让一个来路不明的小丫头继承族长之位,我不同意。”
“由不得你同不同意。”秦花娆低声嘟囔了一句,似有些许不耐烦。
顾北柠看着她淹没在烟雾中的脸,心下有些疑惑,什么清河崔氏流落在外的血脉,这种漏洞百出的胡言乱语,明显是在欺负人。
就像如果当朝天子非要“指鹿为马”,一旁的朝臣也只能昧着良心附和,写两篇《御马赋》歌颂帝王贤明,秦花娆敢如此做,不过仗势欺人罢了。
但如果仅仅如此,这个手段就显得太低劣了,因为它没有任何保障,但凡有一个站出来说那不是马而是鹿,这句欲盖弥彰的瞎话便会如破了洞的风筝,倏尔落地。
任何谋划都绝对是以目的为导向的,如果目的无法得到保证,那么这个谋划就没有意义。
可如果秦花娆仍然有后招,那后招会是什么?
顾北柠眨了眨眼睛,眼睫轻颤,犹如蝴蝶振翅……
祠堂内一片寂静,风暴在其中酝酿,烛火摇曳不休,平添了几分躁动不安,风吹过,树影摇晃,阳光终于得以冲破槐树浓密的树荫,借着风势涌入祠堂,昏暗的光线突转明亮,所有人的脸暴露无遗。
秦花娆,一个与清河崔氏关系匪浅却又独立于崔氏之外的人,她为清河崔氏生育了三子一女,几十年间,却从未踏入崔氏的大门;与潜龙之学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脾气乖僻,神秘莫测。
她身上有着太多的谜团,再平常不过的举动在她身上都会得到全新的解读,黑暗在她身上凝固,如同迥异的漩涡,吞噬掉所有的猜测。
崔尔成,一个以家族为重却又站在家族对立面的人,他选择的是另外一条截然相反的路,并义无反顾地想要更改航向,于他而言,重要的并非崔氏的声誉名望,而是在清河崔氏这一令人望而生畏的统一称谓之下,一个又一个活生生的人。
至于崔尔成的父母——崔灏和梅玉屏夫妇,或许是出于对秦花娆的敬畏,或许是出于对儿子的疼惜,他们明显脱离了清河崔氏的阵营。
这是大面上的阵营划分,但在这之下,姬汝云是为了清河崔氏的将来,崔樊是为了自己的英雄主义,有人将自己的一生献祭给这个庞大的家族,有人不过想从上砍下桅杆,成为自己的跳板。
最耐人寻味的,是崔茯。
她与清河崔氏的关系过于复杂,一个自幼被抛弃的弃儿,却又侥幸得到了姬汝云的庇护,与此同时,她又是秦花娆的半个徒弟,两个针锋相对、水火不相容的老人,在她身上产生了奇妙的交集。
这个交集之下,又酝酿着怎样的阴谋?
在顾北柠暗中观察崔茯的同时,崔茯也在观察她。
崔茯今日看似安稳平静的生活,其实是多方势力维系平衡的结果,就像是榫卯结构架起的屋脊,抽掉任何一根木头,都有随时坍塌的可能。
她与秦花娆的渊源,源自于一个精心修饰的谎言。
她第一次在寺庙中见到秦花娆的时候,并不知晓她与清河崔氏的牵扯,只是从她的冷嘲热讽中,察觉到了她对于清河崔氏的厌恶,一个从出生起就被抛弃的孩子,几乎是凭借着生存的本能,坚决地划清了与清河崔氏的关系,她隐瞒了姬汝云对她暗中的栽培,只声声泣血地控诉着清河崔氏的冰冷麻木。
而秦花娆性情的乖僻之处便表现在这里,总想跟清河崔氏对着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