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伯谦死后第二日,一封越级呈递的奏折,出现在了昭仁帝案头。
“……太子殿下一向忠勉,沈伯谦之言似有攀咬诬陷之嫌,下官虽未涉朝政,但深知此事干系重大,已非下官一大理寺七品主簿职责权限之内,又因此事牵涉太子殿下,下官遂具本呈禀太子府……”
“……直至沈伯谦死讯传出,下官恍然惊觉此事非同寻常,然此中种种因果,下官百思不得其解,又唯恐因下官一人之失,延误朝政要事,故而越级上奏……”
“……下官因一己之思虑不明、处置不当而犯下大错,万死难辞其咎,唯愿能就此弥补万一,罪臣大理寺主簿蒋晋之敬上。”
……
若没有蒋晋之这封奏章,那沈伯谦的死就是笔糊涂账,可有了这封奏章,那沈伯谦便是死于指认太子之后,至于这个指认究竟是诬陷攀咬,还是确有其事,不重要。
因为这已经不再是一个单独孤立的事件,将沈伯谦之死放入由使臣被杀案而起的一连串事件中,这就变成了党争大戏中的一幕。
而由此倒推,三皇子澹台境倒更像是被抓到幕前顶包的替罪羊,而太子,才是这出精彩纷呈的好戏中的幕后黑手。
昭仁帝放下奏章,心情无比复杂。
澹台聿明虽有储君之尊,且被获准入朝理政,但一向厌恶权谋争斗,不屑于打理人脉,生平最恨为一己之私利排除异己,昭仁帝虽怒其不争,但也没有横加干预,既生在天家,那有些事便注定无法逃脱。
可这个儿子好容易开了窍,昭仁帝却又迟疑了。
换一个刑部尚书不稀奇,但将国家邦交、皇室子弟、内政大臣一齐算计在内,澹台聿明这局棋,有点布的太大了,毕竟昭仁帝暂时还没有退位让贤的心思。
可沈伯谦的死终究要有一个交代……但若要因此牵连太子,昭仁帝终究有几分不忍心。
“陛下,崔才人请见,说要谢您前日赏赐之恩。”
“快请进来。”
崔知宜穿着和身份的月白宫装,低位妃嫔的宫装,从布料到款式,都多多少少透着几分寒酸,尤其是在崔知宜通身的气度的对比下,昭仁帝皱了皱眉,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过是两碟子点心,也值得你专门跑一趟。”
“正因为是点心,才要专门来谢一谢陛下。”
御膳房刚好学了新手艺,昭仁帝又刚好喜欢,于是想着这样好吃的点心也要让阿韫来尝一尝,这才有了今日的谢恩。
正因为是最不起眼的点心,才可见帝王恩宠。
“你来得正好,这几日前朝事多,朕烦得很。”
“朝中能臣良将者众,陛下不必事事躬亲。”
“能臣良将者众,但可为朕用者,不过尔尔。”
“陛下说的哪里话,天兖朝的臣子,是忠臣。”
“忠臣?只怕他们的忠心用错了地方,自以为择了良主,便可一飞冲天了。”
“妾不知前朝之事,但纵然朝臣行差踏错,也不过是用错了心思,其本心必然还是为天兖国祚考虑。”
看似句句在为之开脱,但实则句句在坐实党争。
卧榻之下岂容他人鼾睡,哪怕是自己挑选的储君,也只能在自己容许的范围内对皇位有所觊觎。
“是朕太偏袒太子了,朕总怜惜他母妃势弱,不像老三有琅琊王氏的加持,如此看来,倒助长了他的不臣之心。”
崔知宜完美无缺的笑容上出现了微小的裂痕,是他们料错了。
蒋晋之并没有与太子联手,放下那根压死澹台境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反而成为了背刺太子的那把刀,起先到太子府的投诚之举,不仅瞒过了太子府,也瞒过了澹台衍等人。
看来这位大理寺主簿,有自己的考量。
“陛下言重了,太子,是孝子。”
太子确实纯良恭孝,从秦络绯一事上就能看出,秦络绯…… 阿芙蓉一事后,因着崔知宜的起复,秦络绯的复宠便如同那朝开夕落的夕颜,转瞬即逝,倒像是昭仁帝因阿芙蓉一事在刻意冷落。
臣子的忠心可以用错地方,皇子的孝心也有可能用错地方,毕竟父皇是所有皇子的父皇,但母妃,只是他一人的母妃。
崔知宜微微侧过头,端详窗外的玻璃海棠,发间未簪钗饰,正五品的才人,连步摇也戴不得。
“朕记得库房里有有一支五尾凤珠钗,孟祀礼,你去找出来。”
赤金打造的珠钗,红宝石点缀镶嵌,凤尾灵动飘逸,好似振翅欲飞。
“陛下,凤珠钗非二品以上不可佩戴,妾若戴此钗,逾矩了。”
“朕准你戴,谁敢说什么?”
“陛下爱重,妾如何不知?只是臣妾并不喜金银,不如,陛下将那支芙蓉并蒂的玉簪赏给臣妾。”
昭仁帝即位前曾痴迷过一段时间金石制艺,那支芙蓉并蒂的簪子,便是那会他亲自打磨的。
“难为你还记得。”
“如何能忘……”
同为世家大族为未来帝王培养的后妃,崔知宜和王清慈可谓天差地别,二人同样清楚自己的命运早已成为家族的附属品,唯一的价值便是成为世族和皇族之间无法斩断的联结。
王清慈看不破,所以她将自己封闭在幽暗的佛堂,与世隔绝;但崔知宜,从未想过要顺从家族为她写就的注脚。
她是崔家的女儿,受崔家教养之恩,便该承担家族对她的殷切期望,嫁入太子府,她从未反对过,但日子终究要看她自己过。
自怨自艾、满腹怨怼是一辈子;随遇而安、顺水推舟也是一辈子。
在她看来,王清慈所谓的与家族的抗争,不过是另外一种形式的自我牺牲。
人最不该放弃的,便是自己。
所以尚在东宫时,王清慈对昭仁帝爱搭不理,便愈发显得崔知宜温柔可意;直至秦络绯入府,小门小户家的女儿骤然嫁入天潢贵胄之家,不懂礼仪、不识礼数,只能凭直觉牢牢抓住那个掌握她前途命运的男人,几乎是下意识的,便多了些献媚讨好的姿态。
专宠一时。
可崔知宜还是那副样子,怡然自得,好像所谓夫君的存在不过是她平日生活中的装饰品,可有可无。
世家的教养让她做不出刻意逢迎的行径,而内在的自我圆满又让她丝毫不在意君王的恩宠,有傲骨却无傲气,看似温润如水,实则胸中自有丘壑。
昭仁帝所打磨的那支玉簪,便是崔知宜画的纹样。
“芙蓉并蒂,与你甚是相配。”
这支玉簪用的籽玉是一块上佳的血玉,血色做花瓣,便真成了婀娜万千的酒醉芙蓉。
东风摇曳垂杨线,游丝牵惹桃花片,珠帘掩映芙蓉面,叹叹叹。
一朵酒醉芙蓉,激活了一江春水。
“谢陛下。”
“阿韫,你我之间,不必如此。”
“若是在琼华殿,自可只论夫妻之道;但在文德殿,便该守君臣之道。”
“若是人人都如你这般进退得宜,朕也不会日日烦恼。”
“依臣妾看,陛下不过是想事事万全,故而思虑良多,只是世间安得两全法,陛下还是要有所取舍的好。”
昭仁帝默了默,他心里清楚,终究还是要以国本为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