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江飘雪,万籁俱寂。
怀王楼船来到了第二道索桥。
此桥名为磨若桥。麻林草原在其右,虽名曰磨若桥。
此桥属土,有以土韵压江煞之用法。
怀王穿着皮裘观雪,得卦为师,六三,大凶。
他默默揉了揉眉心,问一旁的假庞。“你若冷,便进屋里去。这大雾茫茫,白雪皑皑,船静无声,稍有动静便被发现。无人敢于江中此处行刺。”
假庞摇了摇头,“下官修蛊术,肉身早已不惧冷热。只是一个装虫儿的容器,不劳殿下挂记。”
船楼里的太守揣着暖炉看着外头二人,这俩人都有功夫在身。他一个文人当真比不得。外头阴风刺骨,那雪水落在身上当真一下凉透。
东宫太监冒着风雪走出船楼,“王爷,换个手炉。这个刚烧暖……”
怀王将袖子里的手炉递过去,换下太监托着的嵌铜鎏金木多孔手炉。
这小手炉上有微雕卦象,排离火阵法。一点星火在那铜锅里微微燃烧,若定神细细观察,能看见那星火是如蚁卵一般的小珠儿在燃烧。一堆小珠儿黏在一起,但铜锅空间只够一粒燃烧。遂可用长久。
怀王十分喜欢这手炉,藏在袖子里不但取暖,还能当一个防身法器。“大伴辛苦了,这以镊子粘珠儿的活着实累人。本王外头看看风景,却害了你头昏眼花。”
“多年不在王爷边儿上,这点苦婢子吃了也是甜的。”
怀王看着太监,想起京都东宫少时。诸多回忆涌上心头,离家已久,这些人竟如此惦记自己,“大伴快快回去,本王修行在身,不惧江风。你这身子骨可受不住。本王站一会儿就好。”
“婢子领命。”
大雪里忽然出现一道黑影,这便是驶进了磨若桥桥下。
江女神教的金锁铁链哗啦啦地响着,迷雾中有灯笼挂在阴影里。
铁链上的金锁已经被摘取干净,曾经挂着金锁的痕迹不曾被锈蚀也不长青苔,反射着灯笼的微光,好似星空。
楼船穿过大桥时,撞到了一块漂浮在河面上的木板。甲板上的卫兵匆匆冲到船舷去观望,是一艘花船的船壳。卫兵赶忙上报,校尉左思右想觉着怪异。这船壳是怎么飘在这桥下的?毕竟他们是顺流而下,这船壳该随着江流漂到下游才对。毕竟来时江面平静,那铁索桥两边的桥墩距离还远,即便是撞船沉没,这船壳也不该在此处。
水手将船壳捞起来,这船壳不是撞击产生形变破碎。因为船壳内侧的损伤比外侧还多。更像是内部爆炸产生的木船结构崩解。
楼船减速,校尉赶忙上楼汇报情况。
屋里怀王和太守听着校尉汇报。
太守作为文士,自然通晓天文地理。粗略判定,“这应是花船爆炸,船壳受冲击飞上高空,被风吹来。遇见了桥下的涡流,未被江水冲走。”
怀王也觉着事情如此,“下游有船爆炸,那航运检查应当知晓。不若用玉璧询问航运司,是否知晓此事。一条花船,近百人命。若是应对及时,或许还有生者。”
太守林啸摇了摇头,“冬江酷冷,落水断无生还可能。怀王若是启用玉璧,会泄露我等行踪。”
“林伯伯在怕什么?何人敢来行刺本王?”
林啸面色凝重,叹息道,“怀王殿下去海外修行,乃是太子殿下爱你。以至朝中非议,多方施压,才有让殿下归来成婚一事。若殿下未抵京中遇刺。那皆是太子溺爱放任之责。虽太子尤是壮年,可再续骨血。但也给了其余亲王觊觎大宝的机会。”
怀王听了无奈,“本王身不由己……却惹得阿爷受苦。祖父……圣人可曾有过评判?”
“皇上并无多言,但国母曾宴会中言,殿下是不孝子孙。”
怀王摇了摇头,后土不厚,也不过是被人推到台前。他那祖母偏听偏信,许多年前阿爷便说过子母不和之事。
“本王自小就不招喜,祖母说得没错。父母在不远游,更何况本王是入山修行。的确是不孝。”说到此处,罗怀抱怨一句,“乘风跨境法阵带不得灵物。本来曾在灵土购置了许多延年益寿的丹药。或许有了此礼,祖母也可对本王改观不少。”
怀王这话林啸接不得,帝王家事儿,臣子听听便好。于是将话题引回,“因国母不喜,针对太子殿下批评越来越多。太子在京都岿然不动,他们无从下手。遂怀王殿下更应谨慎小心。您万万不能变成歹人攻击太子殿下的软肋。”
怀王眼睛一眯,“林伯伯还未说何人敢来行刺本王。”
林啸咽了口唾沫,“如今国舅爷与梁亲王来往甚密。京都兴起结社,多为后党。”
出去些年,原来阿爷竟被人逼到如此地步。后党与东宫竟然起纷争。怀王盯着林啸,“刺杀本王,这么下作的事情,争夺大宝之人敢做么?”
林啸摇了摇头,“国舅近些年越来越不像话,仗着国母与皇上情深。做了许多冒大不讳的事情。他那雨涞郡,以山河之北要年年疏通河道,招募徭役数十万人,这些人虽无甲兵,却是那国舅的私军。”
怀王捏了捏拳头,“不就是结婚生子么。本王去做便是了……这辈子本王无缘大宝。若本王儿孙承大运,待本王修行有成归来之日,也好考校考校,这罗朝是否按着诸位叔叔伯伯所想,砥砺前行。”
林啸抿着嘴,“怀王能如此念想便是我等福分。”
罗朝太子当今处境着实艰难。太子是一个大智若愚之人,从不违逆圣人。身为嫡长,从未失德。
纵然母后对其余弟弟更加疼爱,他也不争。
纵然舅舅与梁王狼狈为奸,他也不问。
纵然他东宫官吏屡遭贬罚,他也不救。
那圣人之位本就是他的,他所做的便是等待。
誉王曾年夜宴席上讥讽,河中老鳖总缩着脑袋,还是被炖成了汤。太子只是默默喝汤。太子知晓这宴席上,只怕是上座的圣人都不喜他。因为太子从不多言,没人知晓太子在想什么。
不知他的,比如母后,以为他呆,不适合当那承大运之人。
猜忌他的,比如圣人,以为他狠,将子嗣送出独处险境中。
嫉妒他的,比如梁王,以为他奸,腹中藏着无数阴谋诡计。
但太子以为,他们都错了。太子只是觉得该当如此,人应生而自由。他生来是圣人嫡长,大运便该是他的。他的儿子有根骨,那便该送儿子去学道。他的追随官吏心有大志,那么小小磨难不过是一场历练。
离圣人退位之时越来越近,有些人越来越迫不及待。攻讦他儿子没诞下子嗣,那便招孩儿回来成婚。
怀儿外出学道数年,当有踏破艰难险阻的能耐。因为这也是怀儿修行之路的劫难。若怀儿被歹人阴谋诡计所害,那待他登临大位之后,定然会为怀儿报仇。
毕竟这罗朝寻妖司探寻过往的能耐,太子见识过很多次。所有事情都会在天地留下痕迹。
士人阶层现在越来越不好控制了。家家户户都养着私兵,结党成军。
此回北上调令,那些个士人各个听宣不听调。家国太平你们养着那么多兵作甚?
罗朝圣人不敢管,因为国母之家便是罗朝最大的地主。尹氏家族南来自乾朝少昊旁支。万年传承,如今已经是罗朝最大的地主。
罗朝如果说成是罗氏与尹氏共治,怕是也不会说错。
太子本来对尹氏没有多大敌意,但此回尹氏竟然派出家中供奉刺杀他儿归乡。他便对尹氏有了敌意。
怀王的楼船继续往北行驶,大雾中他们遇到了一艘小船。
小船在这江中飘荡,风雪里一个渔夫坐在舟上钓鱼。
楼船转舵,却看见那小船一直漂在船头远处。
东宫侍卫默默拉出床弩,数架床弩瞄准了小船。只要小船稍有异动,灵光弩箭便会以雷霆之势摧毁小船。
披着蓑衣的渔翁甩甩钓竿,不多会儿,钓线在江面上转动。好似钓中了鱼获。
怀王在屋里看见了甲板上搬出床弩,也凝视着江面上的小舟。因为凶卦在前,他索性掐了法诀开了天眼。
那小舟是假的。是个虚像。真正的危机在水下。
晦暗的天空,苍白的大雪,摇曳的水浪,墨绿的江水。漆黑的水底,一双巨大的眼珠盯着江面的楼船。水獭成精已经两千年,打能化形起,它便住在尹氏祠堂。
此次尹威亲自回尹氏祠堂供奉,请它出山,在怀王回京的路途,弄翻船只,造成江难假象。
这不是什么难事儿,它刚刚特意找了一艘花船实验了下。只需在水底喷出一口气,那花船炸开,木屑纷飞。所有人落水后,驱使鱼儿将人吞噬,它再把那鱼儿吃了。
附近的河神都南边去跟那些海里的怪物打斗,这里一个神念都没有。它只是等着江中涡旋产生,那拦路的小船,只是指引楼船驶入涡旋的假象罢了。
开了天眼的怀王看到了涡流,前方水炁混乱,冷热交替。
“命令船夫转舵,前面暗流汹涌,不可进去。”
太监赶忙通过玉石传话。
水底的水獭看到楼船改了航向,咕噜噜吐出几个泡泡。那些泡泡追着涡旋而去。江中涡旋迅速扩大,将那承载着渔翁的小船牵引。渔翁高高甩起鱼竿,鱼线飞起的瞬间,一个巨大的漩涡在江面产生。
此时楼船被漩涡牵引,不停地向漩涡中心滑落。
船上灵炁驱动轮桨加力,轮桨叶片飞速划水。但为时已晚,楼船船尾开始向漩涡中心倒去。
怀王不慌不忙,从手腕上取下师傅赠与他的木珠手串。木珠上刻着符篆。可御使灵炁布阵之用。
坎字诀,御水术。江面起浪,拍向漩涡。浪水短暂地填补了漩涡的空缺,轮桨划水终于将楼船带出涡流。
水獭见此计不成,真灵飞出,化身成了蓑衣渔翁。渔翁甩动钓竿,长长的灵性鱼线被轮桨卷入。就在渔翁准备动念将那轮桨扯碎之时。一个女子从风雪中踏水而来。
“孽畜,敢于江中伤人。”说话间那女子抛出一只玉碗,将小舟上的水獭真灵扣住。
水獭真灵化为本相,使劲放屁。毒屁在玉碗下鼓出水泡,水泡炸裂的瞬间,水獭真灵逃出回到了原身。巨大的水獭甩动尾巴上游,冲出江面化成了一个中年男子和女子对峙。
“你这江女,怎敢坏了爷爷的好事儿?”
江女收回玉碗,冷面道,“杀我教中信徒,本神自当要管。”
中年男子眯着眼睛,“你才收了几年香火?爷爷我乃受人道供奉已久的家神,此次来江中弄浪乃是人道之愿。”
水獭与江女对峙之间,无数小水獭虚影在江面下向楼船游动。
船上假庞看见水獭群的虚像,落下数十根发丝,发丝变成细微小虫,顺着甲板缝隙钻进水底。
这小虫最喜吃灵炁,那灵炁所化的水獭虚影便是小虫之食。本来数量不多的小虫,边吃边繁殖。水下已经是漆黑一片,好似水藻的发丝将船底包裹起来。
假庞眼睛冒着绿光,鼻孔流血。操控蛊虫迎接化形妖精的随手一击,便让他神魂受伤。
怀王向假庞点头致谢,取出一张唤神诀灵符。
“敕令,天道无极,岁神纲常,有请甲兵,卫吾身旁。岁神官司,神兵神将,阴司有道,大能城隍。灭杀妖邪,正道曙光。”
水獭听见怀王念咒,剑指怀王神魂,“呔!那小娃!你喊谁是妖邪?”
怀王瞬间眉间发麻。
麻林郡城隍领阴兵乘风而来,大雪之中,阴气之下,黑旗招展,黑烟滚滚。
岁神司执岁巡游灵官立长刀,着金甲,一道金光,劈开寒风,立与风雪中。
水獭若是单独面对江女,拿下小小江女自然不在话下。但此时阴间有城隍助阵,高空有岁神殿灵官一手持刀一手持镜照住水獭。它是打也打不过,跑也跑不了。
中年人化作水獭原形,往江面上一躺,露出肚皮,“我就是在水底吹了几个泡泡,你们这么多神官来作甚?”
江女拿出信众名簿影图,“你毁船伤人性命,我这些信众生魂不见。你欲作何狡辩?”
水獭摇摇头,“我不知。我就是在水底吐了几个泡泡,吃些鱼儿。你那信众死了与我有何关系。这城隍与岁神殿神官都在,你问他们。”
此时情境,怀王看得清楚,李山河能看到些许虚影。
怀王掐了个御风诀快步走到船头。
目光盯着水獭,“你可是要杀我?”
船中众人看到怀王问那蓑衣渔翁,但渔翁并无回应。
水獭眼珠一转瞥了眼怀王,不愿搭理这筑基不成的小修士。
怀王咬着牙,寒声道,“我可曾招惹于你?你为何要杀我?”
水獭依旧不答。
罗怀抽出一张传音灵符,“师傅,有精怪要半路杀我。”
一道神光从灵州疾驰而来。
“老道求乞……中州精怪欲伤我徒儿。执岁太岁轮值金光正神。仙界元灵坐下镇守麒麟。二位长者,老道可否显法?”
两声,“可……”自冥冥中传来。
水獭被飞剑穿胸而过,命丧当场。